三十里铺,废弃铁路机修厂。 巨大的修理车间如同被时间遗忘的钢铁巨兽骨架,空旷而阴森。布满油污和铁锈的轨道延伸向黑暗深处,巨大的行车吊臂悬停在半空,锈迹斑斑的链条垂落如同巨蛇的尸体。冰冷的空气中混杂着浓重的机油、铁锈、尘埃和陈旧木材腐朽的气息。几处用残破苫布和废弃枕木勉强围拢的区域,成了这支亡命队伍临时的庇护所。
角落里,一小堆篝火努力燃烧着,驱散着刺骨的寒意,跳动的火光在巨大的钢铁结构上投下扭曲晃动的光影,也映照着几张疲惫却警惕的脸庞。 最大的一块苫布围挡内,气氛相对安静。地上铺着厚厚的、捡拾来的干草和几层破旧的日军军毯。许明夏躺在上面,身上盖着陈铁柱那件浸染血污、却厚实暖和的棉袄,外面又加盖了两件日军大衣。篝火的暖意包裹着她,让她苍白如纸的脸颊终于恢复了一丝淡淡的血色,如同冰雪初融后透出的微曦。
她的左腿伤处已被老钟重新仔细清理、缝合、包扎,厚厚的绷带下敷着最后一层珍贵的玉髓生肌膏。虽然依旧肿胀疼痛,但冻伤坏死的边缘已明显转为鲜红,渗出的不再是脓血,而是正常的组织液。最致命的右肩毒掌印处,那触目惊心的乌黑掌印如同被抽干了毒素般,颜色淡化了许多,变成了深紫色,掌印中心被银针刺破的细小孔洞边缘,新生的粉嫩肉芽肉眼可见。一股温和却持续不断的暖流,正从药膏覆盖处缓缓渗透进肌理深处,滋养着被阴毒摧残的经脉。
陈铁柱坐在离火堆不远的一块冰冷铁砧上,魁梧的身躯在火光中投下厚重的影子。他正用一块还算干净的布,蘸着从冰冷铁桶里融化的雪水,仔细地擦拭着手中的那把饱饮敌血的刺刀。刀刃在火光下反射出幽冷的寒芒,每一次擦拭都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他的动作略显笨拙,却异常稳定。额前的碎发垂落,遮住了小半张脸,只留下紧抿的唇角和下颌刚硬的线条。只有在他偶尔抬眼,目光迅速扫过苫布围挡内那个安静躺着的身影时,眼底深处那抹浓得化不开的焦虑和关切才会短暂地泄露出来,如同冰封湖面下汹涌的暗流。 沉睡中的许明夏微微蹙了下眉头,似乎被梦魇缠绕,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冷……”
声音微弱如蚊蚋,却清晰地钻入陈铁柱的耳中。
他擦拭刺刀的动作瞬间停滞。
没有任何犹豫,他放下刺刀和布块,起身走到火堆旁,拿起一个边缘烧得发黑的搪瓷缸子。里面是苏婉婷一直用小灶温着的、仅剩的清水。他试了试温度,有些烫手。他端着缸子走到许明夏身边,半跪下来,小心翼翼地用自己粗糙的手指沾了点水,极其笨拙地、轻轻地抹在她干燥起皮的嘴唇上。 温热的触感让许明夏的睫毛颤动了几下。她缓缓地、艰难地睁开了眼睛。意识如同沉在深海的船只,缓慢地上浮。眼前先是一片模糊晃动的光影,然后是火堆温暖的橘红,最后,焦距才艰难地汇聚在眼前那张近在咫尺、沾满油污血渍却又无比真实的刚毅面孔上。
“柱…子……” 她的声音极其沙哑干涩,每一个音节都牵扯着虚弱的身体。 看到她醒来,陈铁柱那双如同冻土般沉寂的眼睛里,瞬间掠过一丝难以言喻的亮光,如同黑夜中骤然点燃的火星,明亮而灼热。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易察觉地柔和了一瞬,布满老茧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嗯。” 他低沉地应了一声,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喝点水。” 他小心地将搪瓷缸子凑到她唇边,动作尽可能地轻缓,生怕惊扰了她这份来之不易的清醒。 温水滋润了干涸的喉咙,带来些许清明。
许明夏贪婪地小口啜饮着,目光却一直停留在陈铁柱的脸上。看着他眉骨上新增的擦伤,看着他手背上凝固的血痂和冻裂的口子,看着他眼中那无法掩饰的疲惫和深藏眼底的关切。冰河亡命、四方楼血战、雪原逃杀……一幕幕惊心动魄的画面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每一次绝境,这道如山的身影都挡在她身前,用鲜血和生命为她劈开一线生机。 “疼吗?” 她虚弱地问道,目光落在他手背的伤口上。 陈铁柱顺着她的视线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浑不在意地摇摇头:“蚊子叮。” 他顿了顿,看着她在火光下依旧脆弱却坚韧的脸庞,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凝重,“下次……别这样。”
许明夏知道他在指她用自己换取时间、掩护队伍撤离的决定。她苍白的嘴角努力向上弯了一下,形成一个极其微弱的、带着点倔强的弧度,声音虽弱却异常坚定:“你…不也一样?” 目光落在陈铁柱那件盖在自己身上、布满弹孔和裂口的棉袄上。 四目相对。篝火噼啪作响,光影在两人之间跳跃。无需再多言语,一种超越生死、刻骨铭心的默契和难以言喻的情愫,如同冰河下涌动的暖流,在无言的对视中悄然弥漫开来。
陈铁柱的眼神深邃如海,翻涌着复杂的情愫——心疼、责备,还有更深沉、更滚烫的守护誓约。许明夏的眼中,褪去了平日的清冷,多了几分劫后余生的依赖和一种无声的承诺。 就在这时,一阵压抑的咆哮和痛苦的闷哼从车间另一端、被严密看守的角落传来,打破了这份短暂的宁静! “啊——!畜生!你们到底要怎样?!杀了我!杀了我!”
是武田信介的声音!充满了绝望、痛苦和疯狂的挣扎! “闭嘴!狗日的!” 赵大山的怒骂声随之响起,带着矿坑血仇未雪的戾气,“再嚎现在就活剐了你!” 接着是绳索剧烈摩擦的声响和重物撞击地面的闷响。 许明夏的眉头立刻蹙紧,眼中闪过一丝冰冷的恨意和急切。她挣扎着想坐起来,牵动了伤口,痛得闷哼一声。
“别动!” 陈铁柱立刻按住她的肩膀,力道很轻,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坚决,“毒刚拔干净,骨头还没长拢。”
“武田……” 许明夏急促喘息着,“‘樱之匙’…‘地狱火核心’…必须问出来!他没多少时间了…他知道我们会用刑…会故意拖延…或者寻死…” 陈铁柱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刀。他当然知道时间紧迫。武田是条毒蛇,就算拔了牙,临死前也一定会反噬。他看了一眼许明夏虚弱却异常坚定的眼神,沉声道:“我来问。”
他起身,将搪瓷缸子轻轻放在她手边,“你休息。” 语气不容置疑。 “等等!” 许明夏叫住他,深吸一口气,压下伤口传来的剧痛和阵阵眩晕,眼神锐利如手术刀,“给他…看这个…” 她艰难地抬起手,指向自己右肩伤处旁边——那里,老钟刚刚重新包扎好,敷着玉髓生肌膏的毒掌印边缘,乌黑的死皮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脱落,露出下面粉嫩的新生肌肤!这是玉髓生肌膏霸道药效的神奇证明,更是对武田信介和他背后731部队所谓“人体极限研究”最赤裸裸的嘲讽和打击! 陈铁柱瞬间明白了她的用意。
他深深看了她一眼,点点头,大步流星地走向车间另一端关押武田的角落。 角落被几块巨大的钢板围挡,中间点燃了一小堆篝火。武田信介被粗大的麻绳捆得如同待宰的年猪,扔在冰冷的钢铁残骸堆里。他身上的将官呢大衣早已破烂不堪,沾满泥垢和暗红的血渍。鼻梁歪斜,金丝眼镜只剩下一个碎裂的镜片挂在他肿胀的眼角,整个人狼狈不堪,哪还有半分帝国精英的傲慢?赵大山和栓子如同两尊怒目金刚守在旁边,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穿山甲则抱臂站在稍远处,眼神冰冷地审视着。 “八嘎!支那猪!你们休想从我口中得到任何东西!大日本帝国的精英……” 武田看到陈铁柱过来,如同濒死的野兽般嘶吼起来,试图用最后的疯狂维持那点可怜的尊严。 陈铁柱一言不发,如同沉默的山岳般走到他面前。他蹲下身,巨大的阴影瞬间将武田完全笼罩。陈铁柱伸出粗糙的大手,没有碰武田,而是猛地一把撕开了自己本就破烂的棉衣前襟! 刺啦!
布帛撕裂!
篝火的光芒瞬间照亮了陈铁柱裸露的胸膛!那上面布满了纵横交错的疤痕——枪伤、刀伤、爆炸碎片留下的撕裂伤……如同勋章般烙印在他古铜色的皮肤上!每一道伤疤都诉说着一段血与火的残酷过往!更醒目的是,一道新鲜的、深可见骨的刀疤从左肩斜劈而下,刚刚结痂,边缘还带着红肿!那是四方楼突围时留下的! 武田的嘶吼戛然而止!他布满血丝的瞳孔骤然收缩!眼前这具如同千锤百炼过的身躯,散发出的不是恐惧,而是如同洪荒巨兽般令人窒息的野蛮生命力和刻骨的杀伐之气!这与他所研究的、“脆弱不堪”的实验体截然不同!
“看到这些疤了吗?” 陈铁柱的声音低沉如同闷雷,每一个字都砸在武田心头,“你们这些畜生,用活人试药、剖膛破肚,弄出那些恶心的东西。” 他指了指自己胸口狰狞的伤疤,又指了指武田,“在我身上,这叫勋章!在你们身上,这叫催命符!” 陈铁柱猛地站起身,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武田,眼中爆发出冰冷的、如同实质的杀意:“老子不在乎你那狗屁的‘樱之匙’!不在乎什么‘地狱火核心’!老子只在乎你这条命,值不值换我兄弟的血仇!” 他猛地拔出腰间的刺刀!冰冷的刀锋在火光下反射出死亡的寒芒,直指武田的咽喉!动作快如闪电!带着千军百义的决绝!
“柱子兄弟!我来!” 赵大山见状,眼中凶光大盛,抄起旁边一根沾着黑油的撬棍就要上前!他被矿坑的血仇折磨太久! “等等!” 穿山甲突然出声阻止!他敏锐地捕捉到武田眼中一闪而过的、对陈铁柱那身伤疤的惊惧,以及对那把刺向咽喉的冰冷刀锋的、无法掩饰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惧!这种恐惧,绝不是面对赵大山那种纯粹复仇怒火时会显露的!陈铁柱这种以自身为武器、以铁血意志施加的、冰冷而直接的死亡威胁,瞬间击穿了武田最后的心理防线! 陈铁柱的刀尖稳稳停在离武田喉咙不足一寸的地方!冰冷的金属寒气刺激得武田颈部的皮肤瞬间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说!” 陈铁柱的声音只有一个字,却如同重锤敲在武田的灵魂上! 死亡的冰冷触感让武田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所有的疯狂和所谓的武士道精神瞬间瓦解!他如同被抽掉了脊梁骨的癞皮狗,涕泪横流地瘫软下去,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别…别杀我!我说!我说!!” “‘樱之匙’…是…是开启‘母巢’最终培养舱的生物密钥!需要…需要特定的活体dNA序列才能激活!我…我只是保管者之一!激活序列…只有武田家的血脉……用我的血…或者…或者我弟弟的血……” 武田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失禁。 “武田家的血脉?你弟弟?” 穿山甲眼神锐利如鹰,立刻追问。
“‘地狱火核心’呢?!” 陈铁柱的刀尖向前逼近半分! “‘地狱火核心’…它…它不在平房!也不在满洲!” 武田的声音带着巨大的恐惧和一丝诡异的解脱感,“它…它在圣彼得堡!在俄国人手里!是‘冰毒计划’的一部分!当年…当年哈尔滨鼠疫的原始菌株样本…被一个该死的叛徒带去了俄国!‘地狱火核心’…就是那批样本的…是那批样本的终极进化体!是打开潘多拉魔盒的最后钥匙!它在圣彼得堡银行的最高级别保险库里!钥匙…钥匙在……” 武田的声音戛然而止!他的眼睛因为极度的恐惧而暴突,死死地盯着陈铁柱的身后方向,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恐怖的东西!下一刻,他的身体猛地一僵,喉咙里发出“咯咯”的怪异声响,嘴角溢出大量混着泡沫的黑血,头一歪,彻底没了声息! “操!咬毒了!” 赵大山扑上去掰开他的嘴,只见一颗镶金的后槽牙已经碎裂,里面是空的!显然藏了剧毒的氰化物胶囊!剧毒见血封喉! “妈的!就差一口气!” 穿山甲狠狠一跺脚!
陈铁柱缓缓收回刺刀,看着地上武田迅速变得青紫僵硬的尸体,眼神冰冷如铁。线索再次中断,但指向更加凶险莫测的远方——圣彼得堡!俄国人!哈尔滨鼠疫的后遗症!还有那个神秘的“叛徒”! 就在这时!
“柱子哥!不好了!明夏姐!” 苏婉婷带着哭腔的惊呼声猛地从苫布围挡的方向传来! 陈铁柱心头猛地一沉!如同被冰锥刺穿!他猛地转身,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许明夏所在的位置! 篝火旁,许明夏半撑着身体,剧烈的咳嗽让她苍白的脸涨得通红。刚才武田临死前那声凄厉的嘶吼和“圣彼得堡”、“哈尔滨鼠疫”、“该死的叛徒”这几个词如同巨大的铁锤,狠狠砸在她心头!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和窒息感瞬间攫住了她!不是伤口疼痛,而是一种源自灵魂深处的、被尘封记忆撕裂的剧痛!她手中紧攥着的一件东西——那是老钟在四方楼给她处理伤口时,从她脖颈上取下、暂时保管以防丢失的一个极其小巧、包裹在油纸里的硬物——此刻正被她紧紧攥在手心,棱角硌得掌心生疼! 油纸里,是她从未离身、父亲留下的遗物——一枚锈迹斑斑的、刻着俄文和诡异符号的旧钥匙!父亲当年……俄国……鼠疫……叛徒…… 巨大的眩晕感和混乱的记忆碎片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猛地咳出一口鲜血,染红了胸前的绷带!眼前陈铁柱狂奔而来的身影变得模糊扭曲!
“明夏!” 陈铁柱的怒吼带着前所未有的恐慌!他一把将她冰凉的身体紧紧抱入怀中!感受到她剧烈的颤抖和嘴角刺目的鲜血,一股如同坠入冰窟的巨大恐惧瞬间席卷了他!老钟呢?!老钟!! “钥匙……” 许明夏在彻底失去意识前,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那只紧攥着油纸包的手,死死按在陈铁柱剧烈跳动的心口!声音微弱如同叹息,却带着无尽的血色谜团,“……哈尔滨……鼠疫……” 油纸包棱角的触感透过薄薄的衣物,清晰地烙印在陈铁柱滚烫的胸膛上。 武田死前惊恐的指向,许明夏昏迷前的呓语,还有这枚染血的、锈迹斑斑的俄国钥匙……所有的线索如同破碎的镜片,在冰冷的机修厂里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光。潘多拉魔盒的阴影,正悄然笼罩向更遥远、更凶险的异国疆域。
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