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同湿透的黑羊毛毯,沉重地压在卡兰的土地上。发电机低沉的嗡嗡声,成了营地唯一的背景音。我正对着地图,推演着皮埃尔可能的每一步棋,试图在他出手之前,预判他棋子的落点。
果然,第三天晚上,死寂的沉默被打破了。
我的加密终端传来一声微弱的蜂鸣。来自陈军的加密信息,简短,却重如千钧。
它印证了我最不详的猜想。皮埃尔的反击,精准、迅速,而且极其老练。
信息内容很短,是一篇刚刚发表在法国《费加罗报》网站上的专栏文章。这份报纸是法国精英阶层、政商两界和知识分子的传统喉舌。选择这个平台,其目标受众不言而喻。
作者是法国一位极具影响力的地缘政治专家,一个名字后面跟着一长串“教授”、“博士”、“前外交顾问”头衔的权威人物。这种人,天生就带有一种知识上的傲慢,他们的话,在特定圈层里,分量堪比圣旨。
文章的标题,就是一柄淬了毒的匕首:《警惕“人道主义”外衣下的恐怖主义宣传陷阱》。
我逐字逐句地阅读着陈军发来的翻译稿。这篇文章没有直接点名阿曼达·斯特恩,甚至没有提及“法兰西泛非投资集团”的名字。这正是它的高明之处。通篇以一种居高临下、悲天悯人的精英姿态,嘲讽了某些“天真且急于成名”的西方记者。
文中写道:“……我们痛心地看到,一些缺乏实地经验、满脑子后殖民主义忏悔情结的年轻记者,是多么轻易地被非洲部落冲突中的某一方所利用。他们带着预设的‘受害者’剧本,一头扎进复杂的现实,然后将他们听到的、最符合他们想象的故事,当成了全部的真相……他们忘记了,在非洲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宣传战自古以来就是部落战争的一部分。”
文章的字里行间,都在暗示阿曼\"达是一个被操纵的木偶。她那篇引发轩然大波的报道,不再是“正义的揭露”,而被重新定义为一场“精心策划的政治宣传”。作者将戴维将军和奥马尔之间的冲突,轻描淡写地归结为“当地武装为争夺资源而发生的、由来已久的部落仇杀”,而阿曼达,则不幸成为了“血腥军阀”美化自己的传声筒。
最恶毒的,是最后一段。
“……尤其值得警惕的是,”那位专家意有所指地总结道,“我们观察到,某些来自东方的、神秘的‘顾问’势力,正在将东方宫廷权谋中那些卑劣的、真假莫辨的宣传伎俩,带到相对纯朴的非洲大陆。他们利用西方的言论自由和人道主义情怀,作为攻击西方合法利益的武器。这是一种新型的、不对称的舆论战争……”
这几句话,像手术刀一样精准地剖开了我的意图,然后把它血淋淋地展示给巴黎的决策者们看。它不仅在攻击阿曼达的专业性,更在试图挑动一种更深层次的、关于地缘政治和文明冲突的恐惧。
这篇文章,不是一枚试图扭转公众舆论的炸弹,它是一枚精准的战术导弹。它没有在推特那样的公共广场上造成大规模杀伤,却准确地击中了我方宣传战的指挥部——那些真正能影响“法兰西泛非投资集团”命运的精英阶层。
它在那些董事、政客和投资人的心里,投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这颗种子一旦生根发芽,就足以让阿曼达之前所有的努力,都蒙上一层“被利用”的阴影。
紧接着,就在《费加罗报》定下基调的第二天,更猛烈、更肮脏的攻击接踵而至。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欧洲“独立调查新闻网站”——这种网站通常打着“揭露真相”的旗号,背后却往往有着暧昧不清的资金来源——发布了一份长达数十页的详细报告。
这一次,矛头不再含蓄,而是赤裸裸地直指阿曼达·斯特恩本人。
这份报告,简直是教科书级别的“黑材料”汇编。它通过大量匿名的“前同事”、“知情人士”和“非洲问题观察员”的信源,系统性地“披露”了阿曼达在过去多年的报道中,是如何多次“选择性呈现事实”、“刻意裁剪采访录音”以及“恶意引导舆论”的“黑历史”。
报告详细列举了她三年前在叙利亚、两年前在马里的报道,用放大镜去检视她每一个用词,指责她为了塑造“戏剧冲突”,刻意美化一方、妖魔化另一方。报告甚至还配上了几张经过模糊处理的银行转账截图,极具暗示性地提到,她与某些“反西方”的激进环保基金会、乃至“中东可疑组织”,有着不清不楚的资金往来。
这是一套狠辣至极的组合拳。
《费加罗报》的权威专家,负责在云端之上定调,将阿曼达划归为“天真、被利用”的群体;而这个藏在阴暗角落里的“独立网站”,则负责向她身上泼洒最污秽的脏水,将她描绘成一个“有预设立场、撒谎成性、甚至可能被收买”的无良记者。
一套精妙的流程走下来,阿曼达·斯特恩,那个两天前还被誉为“正义化身”、“吹哨人”的调查记者,瞬间变成了一个深陷诚信危机的争议人物。网络上那些原本一边倒支持她的声音,开始出现了分歧和动摇。
我盯着卫星终端屏幕上那些构陷她的文字,只感觉后背一阵发凉。
这,就是皮埃尔·杜邦的反击。
他没有再派出一兵一卒,没有动用一枪一炮。他动用的是资本世界更熟悉、也更高级的武器——金钱、资源、人脉和专业的公关团队。他正在用他庞大的财力,为我精心编织的谎言,撕开一道致命的口子。
他没有试图去证明卡兰没有发生屠杀——因为屠杀确实发生了,只是性质不同。他转而攻击那个报道屠杀的人。他不是在否认“事实”,他是在摧毁“事实”的叙述者。这是信息时代,釜底抽薪的最高境界。
最致命的是,我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些对阿曼达的指控,并非百分之百是空穴来风。
像她这样意志坚定、目标明确的记者,为了追求她心中所谓的“更大的正义”,在报道中夹带私货、进行倾向性的剪辑和叙述,几乎是这个行业的潜规则。他们称之为“构建叙事”。这些手法平时隐藏在“客观中立”的外衣下,无人深究。可一旦被对手用千万倍的放大镜,拿到聚光灯下逐帧审视,那些原本的“技巧”,就会立刻变成足以致命的“污点”。
皮埃尔抓住了这一点。他抓住了阿曼达的骄傲,也抓住了她的“原罪”。
果不其然,当天深夜,营地的寂静被刺耳的卫星电话铃声划破。
是阿曼达。
“林先生!”电话刚一接通,她那混合着疲惫与愤怒的声音就从听筒里爆发出来,背景音里还夹杂着电流的杂音,“我想你已经看到了网上的那些东西!这是诽谤!是赤裸裸的人格谋杀!是‘法兰西泛非投资集团’的报复!”
她几乎是在咆哮,那个在戴维将军面前都保持着冷静的女人,此刻的声音中却透着一丝难以掩饰的颤抖。
“我很遗憾,斯特恩女士。你的报道击中了他们的要害。”我刻意让自己的声音保持绝对的平静,这种平静在此刻是一种力量,“但这也在意料之中,不是吗?当你试图揭露狮子的罪行时,就该料到它会反咬一口。”
“我不在乎他们怎么抹黑我!”她的声音有些急躁,仿佛在说服我,更像在说服她自己,“但他们正在混淆视听!他们把水搅浑了!现在,我需要更多的证据!”
我心中猛地一沉。
来了。她开始动摇了。
皮埃尔的舆论攻击,已经成功地将压力从他自己身上,转移到了阿曼达身上。她从一个自信的审判者,变成了一个急于自证清白的被告。她的骄傲和职业尊严,不允许她就此认输。
她迫切地需要我提供更多的“弹药”,需要更确凿、更无法辩驳的铁证,来回击那些质疑,来证明她是对的,来证明“法兰西泛非投资集团”确实雇佣了外国雇佣兵,并且屠杀了“无辜的平民”。
而我的手上,已经没有更多的弹药了。
卡隆的尸体已经被利用过一次,谎言就像地雷,埋设第一个是为了杀伤敌人,埋设第二个、第三个,就很有可能会炸到自己人。我不可能凭空再编造出一场屠杀。
“证据,我们会找到的。”我只能用最含糊的言辞安抚她,“戴维的防御很严密。但现在,他们的首要目标是你。斯特恩女士,我建议你暂时离开卡兰,回到欧洲。那里才是真正的战场,你可以在舆论的中心,在安全的地方,继续反击他们。你留在这里,太危险了。”
这也是我的真实想法。她留在这里,就是一个巨大的、不可控的变量。
“不!”她断然拒绝,声音尖锐而坚定,“我不能走!如果我现在像个失败者一样逃回巴黎,就等于坐实了那些污蔑!他们会说我是畏罪潜逃!我必须留下来,我必须挖出更多的真相!我要拿到他们无法否认的东西!”
她的职业偏执,在这一刻,彻底爆发了。这股偏执成就了她,也即将毁灭她。它更像一把达摩克利斯之剑,从遥远的欧洲移来,悬挂在了我的头顶之上。
“斯特恩女士,你需要冷静……”
“我很冷静!”她打断了我,“林先生,我需要你的帮助。但我必须告诉你,如果我发现……如果我发现你给我的信息有任何不实,我会把一切都公之于众!”
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
我握着冰冷的听筒,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帐篷外的虫鸣,此刻听来无比清晰,也无比烦躁。
皮埃尔这一招,比我想象的更狠,也更毒辣。
他不是在试图推翻我的谎言,他是在逼我,为了圆第一个谎,而被迫说出更多的、更大的谎言。
谎言越多,漏洞就越多。他根本不需要自己动手来戳穿我。他只需要不断地给阿曼达施加压力,这个固执的、追求“真相”的女人,就会自己变成一把最锋利的锥子,亲手把我这个精心构筑的舆论大厦,从内部钻出一个窟窿,直到它轰然崩塌。
他想让我自己,死在自己编织的网里。
怎么办?
硬着头皮继续编造证据?风险太大,近乎自杀。阿曼达不是傻子,她现在已经处在高度敏感的应激状态。任何一点不合逻辑的“新证据”,都可能让她立刻掉转枪口。而她那支笔,一旦掉过头来对准我,会把我撕得粉碎。
放弃她?任由她被“黑材料”淹没?那更不行。我们好不容易才占据的道义高地和舆论优势,将在二十四小时内瞬间易手。奥马尔的武装将重新变回“叛军”,而我,将变回“恐怖主义顾问”。
我感觉自己被皮埃尔,用一种我无法用武力回击的方式,死死地逼到了一个死角。
我第一次发现,在这场资本与权力的游戏中,子弹,有时候真的是最无力的武器。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混乱的呼喊声,猛地从帐篷外传来。我的卫兵,奥马尔手下最精干的那个小子,甚至忘了先通报,就猛地掀开了帐篷的门帘。
他的脸上写满了远超之前的慌张,甚至带着一丝恐惧。
“顾问先生!不好了!那个……那个白人女记者!”他喘着粗气,几乎是喊出来的,“她……她自己开着那辆租来的丰田车,往戴维的矿区方向去了!”
我的大脑“嗡”的一声,仿佛被一柄看不见的重锤狠狠击中。
血液,瞬间冲上了头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