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路上,气氛与来时相比,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
那种压抑在每个人心头的、对“禁地”的恐惧与敬畏,已经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发自内心的、轻松而热烈的喜悦。战士们不再像来时那般沉默,他们彼此间小声地交谈着,不时发出一阵阵爽朗的笑声。他们看向我的眼神,也发生了微妙的转变——原先那种带着距离感的、对神明的敬畏,此刻已经转化为一种更加亲近、更加真诚的崇拜与信赖。
塔卡,这个部落最强的战士,默默地走在我的身侧。他那宽阔的脊背上,稳稳地背负着那台被我们定义为“圣物”的探矿仪。他没有说话,但这种主动为我分担重负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无声的、属于战士之间的最高认可。他不再是我的监视者,而是我最忠诚的护卫。
我甚至在想,等回到部落,或许我就能凭借这次“壮举”,彻底巩固自己的地位,然后,再寻找一个合适的时机,向他们展示探矿仪的真正用途,引导他们走向一条全新的、或许能改变他们命运的道路。
然而,就在我们即将走出这条幽暗的“哭泣之谷”,前方的林间,已经能看到部落村寨方向透来的、温暖的日光时,一个突如其来的意外,发生了。
“啊——!”
一声凄厉而短促的惨叫,猛地划破了林间的寂静。
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一个年轻猎手,身体如同被一柄无形的大锤击中,猛地向前一扑,重重地栽倒在地,痛苦地抽搐起来。
“敌袭!”
塔卡的反应,快如闪电。他发出一声低沉的怒吼,瞬间从背后摘下了那把巨大的兽骨长弓,一支锋利的箭矢,已经搭在了弦上。其余的战士们,也在一秒钟之内,组成了战斗队形,将我严密地护卫在中央,手中的长矛,一致对外,警惕地扫视着周围的每一寸丛林。
我们冲到那个倒地的猎手身边,一股浓烈的血腥味,混杂着某种奇异的腥臭,扑面而来。只见他的小腿上,赫然插着两根细长的、如同豪猪之刺的黑色尖刺。尖刺深深地没入了他的肌肉之中,伤口周围的皮肤,已经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正在迅速扩散的青黑色。
“是地刺陷阱!”塔卡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凝重,他咬着牙,一字一句地说道,“是‘红蝎’部落的人!”
他没有丝毫犹豫,迅速拔出腰间的兽骨匕首,精准地割开伤者的裤腿,然后握住那两根尖刺的末端,猛地向外一拔!
一股黑色的、已经变得有些粘稠的血液,立刻从两个血洞里,喷涌了出来。那个年轻猎手的嘴唇,在短短的几秒钟内,就迅速变成了骇人的青紫色,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口中,已经开始溢出白色的泡沫。
“毒!很厉害!”随行的巫医也赶了过来,他掰开伤者的嘴,看了看他的舌苔,又翻了翻他的眼皮,那张涂抹着油彩的脸,瞬间变得惨白,他惊恐地摇了摇头,嘴里发出了一连串绝望的音节。
我的心中,猛地一沉。
红蝎部落,我听巴颂酋长提起过。那是生活在哭泣之谷另一端的一个更大的、更具攻击性的好战部落。他们以残忍和狡诈而闻名,是卡亚部落延续了数百年的世仇。
“怎么办?神使大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如同溺水者抓向最后的浮木一般,齐刷刷地,投向了我。那一张张焦急而充满期待的脸上,写满了同一个信念:神使是无所不能的,他一定有办法。
我的大脑,在一瞬间,飞速运转起来。
这种原始部落涂抹在陷阱上的毒素,千奇百怪,但通常都是某种剧毒的植物汁液,或者箭毒蛙之类的生物分泌物,大多属于发作极快的神经毒素,致死率高得惊人。
我立刻蹲下身,打开了随身的医疗箱,翻出了里面的血清注射器和肾上腺素。但是,一个致命的问题,摆在了我的面前——我根本不知道这是什么毒,也无从判断是神经毒素还是血液毒素。在这种情况下,胡乱注射广谱血清,不但救不了他,反而可能因为过敏反应或者毒性冲突,让他死得更快!
看着那个年轻猎手越来越微弱的呼吸,感受着周围族人那越来越沉重的期盼目光,我的心里,焦急如焚。冷汗,顺着我的额角,缓缓滑落。
我第一次,感受到了那种名为“无力”的、冰冷刺骨的恐慌。我的“神性”,在真正的死亡威胁面前,是如此的不堪一击。
就在这生死一线,我那“神使”光环即将崩塌的危急时刻,那个一直沉默的巫医,突然做出了一个惊人的举动。
他死死地盯着我,那双隐藏在油彩之下的眼睛里,闪烁着一种极其复杂的光芒。然后,他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从怀里,小心翼翼地,掏出了一个用不知名兽皮包裹着的小袋子。
他打开袋子,里面是一些被研磨得极其细腻的、漆黑如墨的粉末。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用指甲,抠起一撮粉末,捏开了那个中毒猎手已经紧闭的牙关,将那撮黑色的粉末,塞进了他的嘴里。
做完这一切,他缓缓地抬起头,用一种充满了挑衅和期待的、无比复杂的眼神,死死地,看着我。
电光火石之间,我瞬间就明白了。
这是他在挑战我!
他用他自己的、传承自部落古老巫术的方式,在所有战士面前,“拯救”这个濒死的族人。
这是一个极其阴险,却又根本无法破解的“阳谋”!
如果他救活了,那就向所有人证明,部落古老的巫术,在关键时刻,并非无用,他作为巫医的地位,将重新得到巩固。如果他没救活,那责任,也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到“红蝎”部落的毒素太过凶狠之上,与他的巫术无关。
但无论最终的结果如何,他都已经成功地,向整个部落,宣布了一件事:
看啊,在面对真正的、来自凡间的致命毒药时,你们所信仰的、那个无所不能的“神使”,也和我一样,束手无策。而我,卡亚部落的巫医,至少敢于出手!
我看着那个年轻猎手的生命体征,在那撮诡异的黑色粉末入喉之后,非但没有任何好转,反而消失得更快了。我的心中,瞬间涌起了一股滔天的怒火。
这根本不是在救人!
这是在利用一个年轻族人仅剩的、最后一点生命,来作为他夺回权力的政治赌注!
这是在草菅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