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宛如一条在峡谷中平稳流淌的深河,在这一刻,毫无征兆地撞上了一座无形的堤坝。流速骤然放缓,近乎停滞。
会议厅内,原本在空气中低沉嗡鸣的中央空调声、与会者无意识间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远处压抑着的几声咳嗽,仿佛都被一只无形的手瞬间掐灭。数百道目光,无论是不屑、是审慎、是期待还是贪婪,此刻都不约而同地被一个角落里悄然形成的漩涡所吸引,仿佛那里出现了一个吞噬一切光线与声音的黑洞。
漩涡的中心,是琳达。
她的身体,如同一尊在极北之地瞬间被冰风冻结的雕塑,维持着一个僵硬而怪异的姿态,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那份刚刚还被她视若珍宝、紧紧攥在手中的报告,此刻却像一块从高炉中取出的烙铁,灼烧着她的皮肤,烫得她每一根指尖都在神经质地微微颤抖。白皙的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呈现出一种病态的青白色,与那份同样苍白的报告纸张几乎融为一体。
报告上的每一个字,不再是冰冷的铅字,而是一个个燃烧着地狱之火的符文。每一个数据,都化作了穿刺灵魂的钢钉。而那最终的结论——“根据dNA序列比对结果,排除史蒂芬·李与秦振云先生之间存在生物学父子关系的可能性”——这短短的一行字,则构成了一柄无远弗届的攻城巨锤。它狠狠地,一次又一次地,砸在她灵魂最深处那座名为“信仰”的殿堂上。
那座殿堂,是她过去二十多年人生的全部基石。它的每一块砖石,都由“为母复仇”的信念所砌成;它的每一根梁柱,都由“夺回荣耀”的渴望所支撑。而现在,随着这柄重锤的无情轰击,这座宏伟而坚固的信仰大厦,正从地基开始,发出令人牙酸的碎裂声,顷刻间便要化为一片无可挽回的残垣断壁,粉身碎骨。
站在主席台上的秦若菲,正用一种沉静如水的目光,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致命漩涡的形成。她的心,早已被一只名为“紧张”的巨手紧紧攥住,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她不知道自己投下的这枚炸弹会以何种姿态、在哪个确切的瞬间被引爆,但她清晰地知道,决定她与秦氏集团命运的最终决战,在这一刻,已经悄然打响。舞台的帷幕已经拉开,而她,既是导演,也是赌上了一切的主角。
而史蒂文,那个始终以猎手姿态俯瞰全场的男人,也终于从对秦若菲那“百亿豪赌”计划的轻蔑与不屑中,强行将自己的注意力拔了出来。他那双如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第一时间就捕捉到了妹妹那近乎石化的异常状态。他紧锁的眉头,像是两柄出鞘的利剑,在眉心交错。一种黏腻、湿冷的、极为不祥的预感,如同一条从深渊中苏醒的毒蛇,无声地缠上了他的心脏,并开始缓缓收紧。
“琳达?”
他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声音刻意压低,却依然无法掩饰其中那一丝极难察觉的、因未知而产生的紧张。这声音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希望能激起哪怕最微弱的回应。
然而,潭水死寂。琳达,没有回答。
她只是,用一种慢到足以让时间凝固的动作,缓缓地,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是一张怎样扭曲的脸。
曾经,这张脸庞是那么的明媚,充满了艺术家的灵气与浪漫,像一株永远追逐着阳光的向日葵,灿烂而富有生命力。可此刻,所有的光彩与生机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片被绝望浸透的、死灰般的苍白。那是一种连血液都仿佛被冻结的颜色,看不到一丝活人的气息。
她的眼神,空洞得可怕。
仿佛她的灵魂,在刚才那短短的几十秒内,已经被一个看不见的恶魔,用一根无形的吸管,从她的身体里彻底抽走了。剩下的,只是一具精致的、会呼吸的、名为“琳达”的驱壳。
她就那么,隔着数十米的距离,穿过无数错愕的人群,直勾勾地,死死地,盯着史蒂文。
那眼神里,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崇拜,那种将他视为神只、视为全世界唯一的英雄的炙热光芒。也再也没有了那种小女孩般的、全然的依赖与信任。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最亲近、最信赖的人,从背后用淬毒的匕首捅穿心脏后,所特有的眼神。那里面混杂着被世界遗弃的茫然,灵魂被撕裂的痛苦,以及……在这一切崩塌之后,所滋生出的、最极致的怨毒。
“……哥。”
她终于开口了。
两个字,却像是从两片生锈的、布满豁口的铁片之间硬生生摩擦出来的一样,沙哑、干涩,带着金属刮擦的刺耳质感。
“……这……是真的……吗?”
她的手臂,如同提线木偶般,僵硬地、一寸一寸地举了起来。手中那份伪造的dNA报告,那几页薄薄的A4纸,在会议厅明亮的灯光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
这几页纸,明明轻如鸿毛。
此刻,在所有人的眼中,却重如千钧。
史蒂文的瞳孔,在清晰地看到那份报告封面标题的瞬间,猛地收缩成了一个最危险的针尖!
他虽然看不清上面密密麻麻的具体内容,但那标准化的法医鉴定报告格式,那熟悉的机构徽标,就像一把钥匙,瞬间打开了他内心深处那个被他用层层枷锁封印了二十多年的、最深邃、最黑暗的秘密!
那个秘密,与这份报告,在空气中产生了致命的共振!
嗡——!
一股冰冷刺骨的寒意,如同最恶毒的诅咒,从他的尾椎骨瞬间炸开,化作一道白色的闪电,沿着脊椎一路狂窜,直冲天灵盖!他的大脑皮层,在这一刻,甚至都感受到了那种针扎般的麻痹感。
他不知道,这份幽灵般的报告,究竟是从哪个地狱里爬出来的!
他更不知道,这个他以为早已被时间和谎言埋葬得天衣无缝的秘密,是如何泄露的!
但,他知道。
他预感到。
一切,都可能要完了。
“琳达!别胡闹!”
他的第一反应,不是去思考如何解释,也不是去安抚,而是控制。
这是他过去二十年间,用来对付自己这个精神状态极不稳定的妹妹,最惯用、也最有效的手段。用绝对的权威,去碾压她所有脆弱的情绪。
他的声音,陡然间变得无比严厉,充满了不容置疑的压迫感,像一柄无情的铁锤,试图将琳达刚刚冒头的、失控的情绪火苗给砸灭。
“把那东西放下!听着,现在是股东大会!是决定集团未来的地方!不是你耍小孩子脾气、玩这种无聊恶作剧的地方!”
他试图用兄长的威严,用公开场合的巨大压力,像过去无数次那样,将她那即将决堤的情绪,强行压制回去。他自信,这套由他亲手打造的“精神枷锁”,对琳达而言,是无解的。
然而,这一次,他失算了。
他那往日里百试百灵的、如同咒语般的“精神控制”,在那份足以摧毁整个世界观的、冰冷的“谎言判决书”面前,第一次……彻底失效了。
“……回答我!”
琳达的声音,像是被他这句呵斥彻底引爆的炸药,陡然变得尖锐、凄厉,如同杜鹃泣血,字字锥心!
“砰!”
她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因为动作过于激烈,甚至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她将那份报告,用尽全身的力气,狠狠地摔在了面前的会议桌上,发出了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声巨响,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会议厅内炸开,将所有人的心脏都狠狠地揪了一下。
“——我问你!这上面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
她的身体因为极致的愤怒与悲恸而剧烈地颤抖着,双目赤红,死死地瞪着台上的史蒂文,用尽了最后一丝理智,发出了石破天惊的终极质问。
“——你!史蒂芬·李!到底,是不是,秦振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