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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逸风的苏醒与伤势的初步稳定,如同在阴霾密布的天际撕开了一道细微的缝隙,给这支濒临绝境、身心俱疲的队伍注入了一剂强心剂。残破僧寮内,那堆勉强驱散寒意的篝火光芒,此刻映照在众人脸上的,不再是纯粹的绝望与麻木,而是混合着凝重、疲惫,却又悄然滋生出一丝微弱却坚韧的期盼。

徐逸风倚靠在蔡若兮为他垫高的、用干草和破烂衣物堆起的靠垫上,虽然还不能随意运功行气,脸色也依旧带着大病初愈后的苍白与虚弱,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将他吹倒,但至少他已能倚坐起身,那双深邃的眼眸也恢复了往日的清明与锐利,能够清晰地思考和分析眼前的危局。他的目光缓缓扫过围坐在火堆旁的每一位同伴——面容憔悴却眼神坚定的蔡若兮,虽疲惫却依旧保持着警惕的夏侯琢,沉默如山、身上绷带还渗着血丝的赵莽,惊魂未定、眼镜片后目光闪烁的陈文,以及那个始终低着头、蜷缩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的小栓子。

“我们不能再按原计划前进了。”徐逸风的声音不高,甚至因为虚弱而显得有些低沉,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经过深思熟虑后的决断力,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他微微抬手,指向虚空,仿佛在勾勒一幅无形的地图,“荆襄之地,经过茶棚的初遇杀机和荒庙的惨烈血战,两番接触,足以证明‘影之目’在此地的势力,已然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般铺开,耳目众多,反应迅捷。我们此刻若再按原计划,无论是直接南下试图返回江南,还是强行向西进入更为开阔的平原地带,都无异于自投罗网,将自身完全暴露在敌人的视线之下。” 他顿了顿,语气愈发沉重,“‘鹞’传递的警告——‘影之目已至荆襄’——绝非虚言恫吓,我们已亲身验证。”

他略作停顿,似乎是在积蓄力气,也像是在让众人消化这严峻的现实。他的手指无意识地隔着依旧沾染血污的衣衫,轻轻摩挲着胸口那枚紧贴肌肤、传来稳定温润感的黑石,继续阐述他的想法,思路清晰得不像一个重伤初醒之人:“为今之计,唯有行险,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意,放弃原有路线,改道向西北方向,先设法进入莽莽秦岭,最终目标是抵达秦岭深处的汉中盆地。”

“汉中?”陈文闻言,下意识地扶了扶鼻梁上那副满是裂痕的眼镜,眉头紧锁,似乎在脑海中极力勾勒那遥远而模糊的地理概念,“那可是在秦岭深处啊!‘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这秦岭古道,只怕比蜀道好不了多少!路途遥远不说,山高林密,猛兽出没,听说还有不少未经教化的生番部落……我们这般状态,如何能行?” 他的语气中充满了对未知艰险的本能恐惧。

“正是要借这山高林密,借这难于上青天!”夏侯琢立刻领会了徐逸风的战略意图,眼中闪过一丝了然与赞许的精光,他接过话头,详细解释道,“秦岭山脉,纵横千里,层峦叠嶂,沟壑深邃,地形之复杂,冠绝中原。那里官府的驿道稀疏,控制力薄弱,而黑影会的眼线再厉害,在那茫茫无际、原始幽深的大山之中,其力量也必然如同溪流汇入大海,被极大稀释,难以有效追踪和布控。我们正可借助这复杂险峻的山势来隐匿行踪,若能运气好,找到熟悉山中情况的采药人、猎户或者隐居的向导,带领我们穿过那些鲜为人知的古老小道抵达汉中,届时,我们便可跳出目前荆襄这个看似铁桶般的包围圈。然后,再以汉中为跳板,转道向西,经陈仓道或褒斜道进入陇右之地,便可彻底海阔天空!此乃‘明修栈道,暗度陈仓’之策!看似绕远,实则是眼下唯一的生路!”

徐逸风微微颔首,对夏侯琢的补充表示完全赞同:“夏侯所言,正是我所想。此去汉中,路途虽远,且必然更加艰险,充满了未知,但相较于在荆襄平原或官道上与黑影会正面碰撞,这条山路,相对而言,却给了我们更多的周旋余地和生存机会。只是……” 他的目光再次扫过众人,尤其在脸色依旧苍白、身形单薄的蔡若兮和明显不擅体力、书生气十足的陈文脸上停留片刻,带着歉意与决绝,“……如此一来,前路坎坷,风餐露宿,跋山涉水,要辛苦大家了。是我连累了诸位。”

“风哥,别这么说!”蔡若兮毫不犹豫地表态,她伸出手,轻轻握住徐逸风冰凉的手,眼神清澈而坚定,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与退缩,“我们是一个整体,福祸与共。只要你在,再难再险的路,我也愿意走,绝不后悔!” 她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赵莽闻言,用力一拍自己那肌肉虬结、依旧缠着绷带的胸膛,发出沉闷的声响,瓮声道:“走山路好啊!俺老赵早就憋屈坏了!在平地上老是被人算计,躲躲藏藏,哪有在山里痛快!管他什么狼虫虎豹,来了俺正好活动活动筋骨!总比在平地上被人当靶子,用那劳什子弩箭射来得强!俺老赵别的没有,就是有把子力气,开路、背东西,都包在俺身上!” 他嗓门洪亮,带着一股蛮勇的豪气,仿佛身上的伤口都不存在一般。

陈文看着众人,尤其是徐逸风那虚弱却坚定的眼神,和蔡若兮那毫不退缩的态度,他咽了口唾沫,将喉咙里那些关于山中瘴气、毒虫、迷路风险的担忧强行压了下去,扶了扶眼镜,小声道:“我……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但……但也绝不会拖大家后腿。跟着大家,总比……总比留在这里等死强。” 他的声音虽低,却也表示了自己的决心。

小栓子依旧沉默地坐在最角落的阴影里,低着头,双手抱着膝盖,脸埋在臂弯中,看不清任何表情,仿佛周遭的一切决策都与他无关。

“好!”徐逸风见众人均无异议,心中稍安,当即不再犹豫,果断下令,“事不宜迟,拖延一刻便多一分危险。我们今夜就动身。趁此刻夜雨未停,雨声和黑暗正好能掩盖我们的行踪和声响。”

计划已定,众人立刻行动起来,做最后的准备。夏侯琢小心翼翼地将剩余的大半株紫蕴龙王参以及切下的参须用符纸重新封好,放入贴身的玉盒,妥善收藏。他又将鹿皮囊中一些必备的止血、消炎、解毒的药材分发给每人一份以备不时之需,并将之前搜集、如今所剩无几的干粮——几块硬邦邦的粗面饼和肉干,也公平分配。赵莽则负责整理他们仅剩的行装,将那些不必要的、沉重的杂物再次精简,只留下最核心的物品——徐逸风那几本关乎司南遗魄的典籍、陈文的笔记书箱、必要的饮水食物、以及各自的武器。他甚至将一件破烂的羊皮袄撕开,分给衣衫最为单薄的蔡若兮和陈文,勉强抵御山雨寒意。

夜幕彻底降临,如同巨大的黑绒幕布笼罩了整片山林。而山雨不仅未有停歇的迹象,反而有愈演愈烈之势。豆大的雨点变得更加密集,如同瓢泼般从漆黑的夜空中倾泻而下,砸在残破的僧寮屋顶和周围的树叶上,发出噼里啪啦、连绵不绝的巨响。狂风呼啸着卷过山林,带来阵阵如同鬼哭狼嚎般的林涛声,这一切自然的喧嚣,完美地掩盖了人间一切细微的声响。

这正是撤离的最佳时机,是老天爷赐予的天然掩护。

一行人最后检查了一遍周身,确认没有留下任何能显示身份或去向的明显物品。夏侯琢仔细消除了寮内他们居住过的最后痕迹。随后,如同几滴融入墨汁的雨水,他们悄然无声地离开了这处短暂栖身、却充满了血腥与死亡记忆的荒庙残寮,义无反顾地踏入了门外那浓稠得化不开的夜色与狂暴的雨幕之中。

冰冷的雨水几乎在瞬间就浸透了众人本就单薄破烂的衣衫,刺骨的寒意如同无数细针,扎入肌肤,深入骨髓。徐逸风由赵莽和蔡若兮一左一右小心翼翼地搀扶着,他大部分身体的重量仍需依靠自己勉强支撑,每一次迈步,都清晰地牵动着体内那些尚未完全愈合、依旧脆弱不堪的经脉,带来阵阵隐痛与酸软,但他死死咬着牙关,一声不吭,将所有的力气都用于跟上队伍的节奏。夏侯琢手持一根探路的木棍,走在最前方,凭借其过人的方向感和在恶劣环境中生存的经验,在几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与泥泞中,艰难地辨识着西北方向。陈文紧紧抱着他那视若生命的书箱和笔记,小栓子则依旧沉默地跟在队伍最后,步履看似踉跄,却又总能跟上。

山路早已变得泥泞不堪,湿滑无比。腐烂的落叶与泥土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粘稠的、吸附力极强的泥沼。每一步踏下,都深陷其中,发出“噗嗤”的声响,拔脚时更是需要耗费额外的力气,溅起冰冷的泥浆。四周是纯粹的、令人心悸的黑暗,唯有当惨白的闪电如同巨龙般偶尔撕裂厚重的云层与夜幕,那一瞬间的强光,才能短暂地、狰狞地照亮前方湿滑陡峭的山坡、张牙舞爪的扭曲树木、以及深不见底的幽暗山谷,随即,天地间又陷入了更深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黑暗与隆隆雷声之中。

陈文戴着出发前用大片芭蕉叶和柔韧藤蔓勉强编成的、简陋不堪的斗笠,但这斗笠在如此暴雨面前形同虚设。冰冷的雨水无情地顺着他的脖颈往衣服里灌,很快他就里外湿透,冻得牙齿都在打颤。他那双原本还算体面的布鞋,早已被泥浆完全包裹,每抬一次脚都感觉异常沉重费力,仿佛脚上绑着铅块。他抱着书箱,在泥泞中深一脚浅一脚地踉跄前行,忍不住低声哀叹,声音在风雨中断断续续:“唉……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古人诚不我欺……李义山诗云‘巴山夜雨涨秋池’,意境何等幽渺含蓄,引人遐思……可这……这现实里的巴山夜雨,只涨得我这鞋履都快漂走了,浑身湿冷,步履维艰,真是步履维艰啊……” 他这文绉绉的、带着几分迂腐气的抱怨,在这艰苦卓绝的亡命行军中,反倒像是一剂不合时宜却略带滑稽的调味料,稍稍冲淡了弥漫在队伍中那份近乎凝固的恐怖与压抑氛围。

夏侯琢在前头努力分辨着方向,听到陈文的嘀咕,回头在闪电的映照下露出一个短暂的笑容,大声道:“陈先生,再坚持坚持!等咱们到了汉中,找到落脚处,我定请你喝上几碗滚烫的烧刀子,好好暖暖身子,驱驱这身的寒气!”

徐逸风虽被搀扶,但大部分意志力都用在对抗身体的虚弱和疼痛上。他紧闭着双唇,雨水顺着他的脸颊不断滑落,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冷汗。他的目光却始终穿透雨幕,坚定地望向西北方向,那是他们唯一的生路所在。而紧贴胸口的黑石,在这冰冷的雨水中,依旧持续传来一种奇异的、稳定的温润感。那丝融合了佛光净化、龙王参药力滋养以及那莫名土灵气的能量,仿佛在他体内构成了一个微小的、自洽的循环,极其缓慢却持续不断地滋养着他受损的根基,让他比寻常重伤之人,更能抵御这狂风暴雨的侵袭和急行军的巨大消耗,支撑着他那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至于彻底崩溃。

雨水无情地冲刷着他们留下的短暂足迹,狂风肆意地呼啸,掩盖了他们粗重的喘息和艰难前行的声响。他们不敢走任何稍微像样、可能被猎户或山民使用的羊肠小道,只能凭借夏侯琢那近乎本能的方向感、对偶尔从云层缝隙中显露的模糊星位的辨认,以及他对地势水流走向的判断,在这片完全陌生、危机四伏的莽莽山林中,如同盲人摸象般,艰难地摸索、穿行。

前路漫漫,漆黑一片,危机四伏。那传说中的秦岭古道究竟在何方?能否被他们这群残兵败将顺利找到并安然通行?这连绵的群山之中,除了身后可能存在的追兵,是否还隐藏着更多未知的危险——致命的毒虫、饥饿的猛兽、诡谲的瘴气、乃至那些不与外界通人烟的、可能充满敌意的生番部落?他们这孤注一掷的改道,真的能帮助他们彻底摆脱“影刹”乃至其背后黑影会那如跗骨之蛆般不死不休的追杀吗?

没有人知道答案。希望的微光与绝望的阴影交织在一起,如同这夜雨中的闪电与黑暗。

他们只能怀抱着对同伴的信任,对生存的渴望,以及那一丝不屈的信念,相互扶持着,鼓励着,深一脚,浅一脚,踩着泥泞与坎坷,向着西北,向着那无尽雨幕深处、巍峨群山之后的汉中方向,艰难而执着地前行。这巴山夜雨,冰冷刺骨,凶险莫测,它无情地冲刷着大地,也默默见证着这支渺小如蝼蚁般的队伍,在绝境中挣扎求存的不屈与坚韧。

(第155章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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