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则的伤势远比预想的复杂和顽固。
林郎中仔细诊察后,发现他经脉淤堵的程度深重,非短时之功可愈。
针灸和汤药虽然已初见微效,下半身有了些许麻痒感,但要恢复行动能力,还需持续不懈的治疗和漫长的康复期。
林郎中沉吟良久,最终下了决心:
“拉则这伤,拖得太久了。若此时半途而废,前功尽弃不说,恐怕再无康复之望。”
“我既已接手,当尽力到底。我们需在爨寨多留些时日,待他情况好转,再考虑离开。”
秦玥作为弟子,自然与先生共进退,毫不犹豫地点头:
“先生放心,玥儿明白。”
刘昌和阿土一听秦玥留下,也立刻表态要留下陪伴。
这样一来,能回去的便只有岩桑一人了。
他心里像揣着两团火。
一团火是记挂:出来这些天,家里全靠阿土娘一个人撑着,不知累成什么样了。
另一团火是责任:不能让盖房子的进度无限期拖延下去。
看着莫苏一家对几个孩子真诚友善的照顾,岩桑的心能放下大半。
他思前想后,虽然不舍,但必须回去。
午饭过后,岩桑便向莫苏和吉克辞行。
吉克一听,连忙跑去厨房,搬出几个装着徘徊花蜜的陶罐。
他不由分说地就往岩桑的马车上搬:
“岩桑大哥,辛苦你跑这一趟,这点蜂蜜你带回去,给嫂子和孩子们尝尝鲜,这可是我和阿嫫的心意。”
岩桑推辞不过,只得收下,心里暖暖的:
“吉克兄弟,太客气了,这蜜可是好东西。”
他拍了拍吉克的肩膀。
“明年这时候,要是得空,咱们还约上俄底阿叔,一起去掏那蜂窝,保管比今年收获还多。”
“好!一言为定!”吉克爽朗地应道。
岩桑转过身,看向秦玥、刘昌和阿土三个孩子,脸上的笑容收敛:
“我走了,你们三个,给我听好了。在阿喔家,要手脚勤快,眼里有活。不许偷懒,不许惹祸,听见没?”
“听见了,阿爹。”阿土站得笔直。
“岩桑大叔放心,我们会乖乖的。”秦玥和刘昌也认真保证。
岩桑的目光在三个孩子脸上逐一扫过,最终落在阿土那还微微肿着的耳朵上,他用力揉了揉阿土的脑袋:
“臭小子,机灵点,照顾好玥丫头和刘昌,半月后,我准来接你们。”
说完,他不再耽搁,利落地跳上马车,一抖缰绳:
“驾!”
马车沿着寨子的土路,朝着石城的方向驶去,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送走了风风火火的岩桑,院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不少。
几个年轻人凑在一起,气氛也轻松起来。
阳光正好,微风带着花香。
秦玥心里想着石城家里的爹娘和小妹,又想起岩桑大叔回去是要盖新房子,不由得好奇地问阿土:
“阿土,你家要盖的新房子,是什么样子的呀?是不是很大很漂亮?”
阿土正蹲在地上逗弄一只路过的甲虫,闻言抬起头,挠了挠自己那半肿的耳朵,一脸茫然:
“啊?房子……啥样子?呃……我也不知道啊。左不过……就跟石城里其他房子差不多呗?都是用大块的石头垒起来的墙,顶上盖瓦片或者茅草?”
旁边的刘昌听了,眉头微微皱起,脸上露出不解的神情,“石城周围树是少,这个我知道。可是。”
他指了指周围郁郁葱葱的山林。
“你们看这爨寨,离石城也就两个多时辰的路程吧?这里的山上全是参天大树,而且爨寨的房子,我看大部分都是木头建的吊脚楼或者木屋,又结实又好看。”
“为什么石城的人盖房子,不用木头,偏要用又沉又麻烦的石头呢?”
秦玥和阿土被刘昌这么一问,也都愣住了。
是啊,为什么放着近处满山的木头不用,非要用石头呢?他们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
这时,一直安静坐在旁边凳子上,晃悠着两条小腿的阿依,突然神秘兮兮地凑了过来,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压低了声音说:
“我知道为什么。”
“哦?小阿依知道?”
三个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她身上。
阿依见成功地吸引了大家的注意,小脸上立刻浮现出得意的神色,挺起小胸脯,骄傲地说:
“因为爨寨山上的树,只有我们爨寨的人可以用,其他地方的人,不能用。”
“啊?为什么不能用?”
阿土瞪大了眼睛,更加困惑了。
阿依被问住了,她只知道这个规矩,却不知道为什么,小眉头皱了起来,摇了摇头:
“嗯……这个……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反正就是不能用,阿喔说的。”
几个孩子面面相觑,好奇心被彻底勾了起来,他们决定去请教莫苏。
四人跑到正在屋檐下翻晒草药的莫苏身边。
阿依拉着莫苏的衣角,仰着小脸问:
“阿喔,阿喔!昌哥哥问,为什么石城的房子不用木头,要用石头?我说是因为山上的树只有我们能砍,别人不能砍,可是为什么呀?”
莫苏放下手中的草药,看着围拢过来的几个满脸求知欲的孩子,慈祥地笑了。
她拉着阿依在身边坐下,又示意秦玥他们也坐下,用平缓而清晰的语调,开始讲述一段久远的历史:
“这个规矩啊,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了。那时候,汉人的皇帝,想把我们爨寨、佤寨,还有周围好些像我们这样住在山里的部落,都纳入他们那个大大的国家版图里。”
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让孩子们能理解:
“但是呢,我们这些部落,有自己的头人,有自己的规矩,有自己的神灵,跟汉人很不一样。”
“皇帝派兵来打,山高路远,密林深深,很难打进来,就算打进来了,也难管住。打来打去,大家死伤都多,都受苦。”
“后来啊,皇帝想了个办法,叫做‘羁縻’政策。‘羁’呢,就像给牛马套上笼头,让它别乱跑。”
“‘縻’呢,就是拴牲口的绳子。意思就是,用笼头和绳子,把我们这些部落,松松地拴在皇帝的朝廷边上。”
“具体怎么做呢?”莫苏看向听得入神的孩子们。
“就是皇帝下旨,承认我们部落头人的地位,让我们自己管自己寨子里的事,按自己的规矩过日子。”
“但是呢,我们每个部落,每年都要向朝廷缴纳一定数量的东西当作税赋。可能是些山里的特产,比如兽皮、药材、蜂蜜,也可能是粮食或者银钱。”
“那这跟山上的树不能用有什么关系呢?”
秦玥忍不住追问。
“别急,孩子。”
莫苏温和地笑了笑。
“皇帝给了我们自治的权力,也给了我们‘封地’。石城周围这些连绵的大山,包括山里所有的树木、野兽、草药、矿石、溪流……都被明确地划分给了我们爨寨、佤寨这些部落。”
“朝廷有文书,盖着大印的,这些大山和山里的一切,就是我们部落的‘封地’,是我们世世代代赖以生存的家园,也是我们向朝廷缴纳税赋的来源。”
莫苏的语气变得郑重起来:
“所以啊,这山里的东西,尤其是能盖房子、能做器物的大树,只有我们本部落的人,在头人允许下,才能砍伐使用。”
“这是我们的权利,也是我们的规矩。外族人,哪怕是石城那位最大的官,没有我们头人的允许,也绝不能动我们山上一草一木。否则,就是坏了朝廷定下的‘羁縻’之约,我们部落是可以告到朝廷去的。”
她最后总结道:
“石城的人,不是不想用近处的木头盖房子,是规矩不允许他们用。他们只能从很远很远、朝廷允许砍伐木材的地方买木头运回来。”
“那路费、人工费加起来,木头就变得金贵无比了。用石头虽然也费力,但石头就在石城附近的山上,是朝廷允许开采的,算下来反而比远道运木头便宜多了。所以啊,你们看到的石城,就成了‘石头城’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