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阿土娘和隋安儿已是忙得脚不沾地,随着一位特殊人物的加入,厨房的温度和热闹程度更是直线飙升。
来人正是马帮首领的妻子,玉叫。
她约莫三十出头,身形窈窕却透着一股子韧劲,皮肤是健康的小麦色,一双眼睛大而明亮。
她穿着色彩鲜艳的鸩僚族服饰,头上缠着绣花头帕。
一进门就带着爽朗的笑声,用极其流利标准的汉话招呼道:
“阿妹们辛苦啦!我来搭把手!今儿这席面,得让爷们儿吃得把舌头都吞下去!”
她的汉话之标准流畅,让隋安儿大为惊奇,脱口而出:
“嫂子,你这汉话说得比好些城里人都好!”
玉叫一边利落地挽起袖子,接过隋安儿手里的菜刀开始切配菜,一边笑着解释:
“嗨,跟着他们这群大老爷们天南地北地跑,不会说话可不成。”
“汉话、苗话、彝话、壮话……都得学点皮毛,不然连问个路、买个东西都费劲,也就我家那个死鬼。”
她朝院子里正跟人拼酒的首领方向努努嘴。
“除了打架算账脑子灵光,学说话笨得要命。在我家寨子里住了整整三年,鸩僚话才磕磕巴巴能说个囫囵。”
“汉话嘛,到现在也就只会‘吃饭’、‘喝酒’、‘多少钱’,再多就抓瞎了。”
她语气里带着嗔怪,眼神却满是笑意,说起丈夫当年的糗事毫不避讳。
原来首领年轻时在勐腊过泼水节,被当时还是少女的玉叫泼了一身水,晚上又被他笨拙却真诚的舞姿打动。
为了娶到心爱的姑娘,首领甘愿遵守鸩僚族“从妻居”的传统,在玉叫家住了三年,才最终带着妻子踏上商路。
这段经历,成了两人最珍贵的回忆,也是玉叫打趣丈夫的永恒话题。
三个女人在烟火缭绕的厨房里边忙活边闲聊,气氛融洽。
玉叫显然是掌勺的主力,动作麻利,指挥若定。
她深知马帮汉子们的口味:
长年行走在湿热之地,嗜酸嗜辣是刻在骨子里的。
考虑到男人们一进门就开始猛灌烈酒,玉叫决定先上一道开胃解腻的酸汤。
她搬出一个肚大口小的土陶泡菜坛,揭开盖子,一股极其浓郁、层次丰富的酸香瞬间弥漫开来。
带着发酵后的醇厚和蔬果的清新,瞬间压过了厨房里的油烟味。
这酸汤是她行走商路时在黔中跟当地苗人学来的秘方。
“瞧,这是好东西!”
玉叫颇有些得意地用干净的木勺舀出一些深红色的汤料。
她介绍着做法:
选用熟透的毛辣果(西红柿)和鲜嫩的仔姜,配上红彤彤的辣椒和饱满的大蒜,洗净后彻底晾干水分。
辣椒要去蒂切丁,西红柿则剁碎。
所有食材放入大盆中,加入适量的糯米粉、精盐和高度白酒,用力搅拌均匀。
最后,将这混合好的“酸汤引子”装入洗净晾干的泡菜坛内,灌满坛沿水,加盖密封,放在阴凉避光处。
经过半旬便成就了这酸香扑鼻、风味独特的酸汤原浆。
玉叫舀了几大勺酸汤原浆到烧开的大锅里,加入清水稀释煮沸。
霎时间,一股更加强烈、直冲鼻腔的酸辣鲜香升腾而起,带着发酵的醇厚和果蔬的清新。
红艳艳的汤汁翻滚着,诱人至极。
她飞快地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和鲜嫩的豆芽。
一碗碗热气腾腾、色泽诱人的酸汤被端了出去。
院子里,正喝得面红耳赤、酒意上头的汉子们,闻到这奇异的酸香,纷纷停下酒碗。
一碗酸汤下肚,那强烈的酸味瞬间激活了味蕾,恰到好处的辣度刺激着口腔,鲜香醇厚的口感紧随其后。
一股清爽之气直冲脑门,方才被烈酒烧灼的胃部顿时舒坦许多,晕乎乎的脑袋也清醒了大半。
汉子们发出满足的喟叹,纷纷称赞:“好汤!玉叫妹子好手艺!这汤醒酒!”
酸汤开了个好头,紧接着,硬菜羊扒烀隆重登场。
这是石城本地的特色,也是马帮汉子们的心头好。
将一整只处理干净的石城特产黑山羊直接投入一口巨大的铁锅。
锅里只加清水,丢进几块拍松的老姜和一把粗盐。
灶膛里柴火烧得旺旺的,从大清早一直炖煮到傍晚。
羊肉的香气早已弥漫了整个院子,勾得人馋虫直叫。
时辰到了,几个壮汉合力将煮得酥烂的整羊捞出。
热气腾腾中,玉叫和阿土娘麻利地动手,将羊肉、羊骨、羊头、羊蹄以及羊杂(心肝肚肺等)全部分离开来。
分离后的所有部件,再次被投入那锅已经变成奶白色、浓郁无比的羊汤中,继续翻滚熬煮。
直到羊杂也软糯适口,汤色更加浓白。
上桌时,大碗碗底铺上一层新鲜翠绿的薄荷叶。
玉叫用大勺在锅里囫囵一捞,连肉带杂带汤,满满当当地盛入碗中。
奶白的浓汤浸润着薄荷,羊肉羊杂堆得冒尖。
搭配这羊扒烀的灵魂,是一碗由十几种佐料精心调制的蘸水:
煳辣椒面、花椒粉、盐、芫荽末、葱花、蒜泥、姜末、腐乳…
香气霸道,色泽红亮。
汉子们迫不及待地夹起大块的羊肉或羊杂,在蘸水里滚上一圈,送入口中。
麻辣鲜香瞬间在口腔炸开,完美地包裹着羊肉特有的、恰到好处的微膻味。
肉炖得极其软烂,入口即化,羊肚脆韧,羊肠肥美。
再喝一口滚烫鲜浓的羊汤,薄荷的清凉中和了油腻。
一口肉,一口酒,酣畅淋漓!
就这一道菜,汉子们推杯换盏,一坛坛烈酒眼见着就下去了大半。
然而,最让秦玥这个小姑娘挪不开眼睛、挪不动步子的,是玉叫嫂子亲手烤制的鸩僚秘制香茅草烤鸡。
玉叫挑选了几只肥嫩的本地土鸡,处理干净。
她拿出一个陶罐,里面是她秘制的佐料粉,混合了盐、磨细的花椒面、草果面以及一些隋安儿也认不出的香料。
她将佐料粉均匀地涂抹揉搓在鸡身内外,连鸡肚子里也塞满。
腌制了约莫半刻钟,让味道初步渗透。
腌制好的鸡被直接架到了烧得正旺的炭火堆上。
玉叫亲自翻烤,动作熟练。
炭火舔舐着鸡皮,发出滋滋的声响,油脂滴落,腾起诱人的青烟和焦香。
烤到鸡肉大约五、六成熟,表皮金黄微焦时,她将鸡取下。
接下来是关键一步。
她将大量切碎的葱段、蒜末、还有当地一种风味独特的大芫荽(刺芫荽)与烤鸡混合。
用手充分抓拌均匀,让香料的味道进一步渗入鸡肉。
然后,她取来新鲜的香茅草,将拌好调料的整鸡仔细地捆扎起来,再用韧性十足的竹片将捆好的鸡紧紧夹住固定。
捆扎好的鸡被再次放回炭火上。
这一次,玉叫更加小心地控制着火候,不断翻动,让鸡肉受热均匀。
香茅草在高温炙烤下,散发出浓郁而清新的柠檬香气,丝丝缕缕地渗入鸡肉之中。
鸡肉表面在炭火的作用下,逐渐呈现出诱人的金红色,鸡皮变得酥脆焦香。
而里面的鸡肉则在香茅草和调料的双重作用下,保持着极致的鲜嫩多汁。
那奇异的复合香气,焦香、肉香、香茅草的异域清香、葱蒜芫荽的辛香霸道地弥漫开来,几乎盖过了院子里所有的酒肉味道。
当烤鸡终于出炉时,秦玥的眼睛都直了。
玉叫笑着撕下一只香气四溢的鸡腿递给她。秦玥顾不得烫,吹了吹就咬了一大口。
外皮焦香酥脆,发出“咔嚓”的轻响,内里的鸡肉滚烫鲜嫩,饱含汁水。
香茅草独特的清香完美地融合在肉香里,混合着葱蒜的辛香和鸩僚秘制香料的复杂滋味,在口中层层绽放,好吃得让人恨不得把舌头也吞下去。
秦玥完全停不下来,小嘴塞得鼓鼓囊囊,一个劲地啃着。
最后,她一个人竟然消灭了半只鸡。
撑得小肚子圆滚滚,靠在椅子上满足地直打饱嗝,小脸上全是油光,还意犹未尽地舔着手指。
隋安儿则对另一道看似不起眼的凉菜情有独钟,凉拌树皮菜。
这“树皮”并非真正的树皮,而是一种生长在滇西南深山老林里的苔藓类植物,晒干后形似树皮,故名。
食用前需用温水泡发,蓬松开来后呈现出墨绿色,质地微脆爽口,带着山林特有的清新气息。
玉叫将泡发好的树皮菜沥干水分,撕成小片。
加入炒香碾碎的新鲜花生米和剥好的新鲜核桃仁。
调味则极其简单:
拍碎的蒜末、切碎的小米辣(辣度适中)、盐、少许酱油。用手轻轻抓拌均匀即可。
这道菜色泽清雅,墨绿的树皮菜、米黄的花生碎、乳白的核桃仁,点缀着红艳的辣椒碎。
隋安儿夹起一筷子送入口中,首先感受到的是树皮菜那独特的、略带韧劲的蓬松微脆口感。
接着是花生带来的坚果油脂香气和酥脆感,最后是鲜核桃仁的脆嫩清甜。
蒜末和小米辣提供了恰到好处的辛辣刺激,酱油和盐则点出了咸鲜的底味。
所有味道融合得极其和谐,最大程度地凸显了树皮菜本身那股来自山野的、难以言喻的清香和甘甜。
清爽、脆嫩、香甜,带着一丝微辣,极其开胃解腻。
隋安儿一口接一口,完全停不下来,连声赞叹这山野之味的精妙。
院子里,酒碗碰撞声、汉子们豪迈的划拳声、对美食的赞叹声以及劝酒的歌声此起彼伏。
厨房门口,秦玥摸着圆滚滚的小肚子,回味着烤鸡的极致美味。
隋安儿则沉浸在树皮菜的清爽世界里。
玉叫看着自己的手艺被众人喜爱,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这一顿充满边地风情、融合了不同民族智慧的乔迁宴,在浓郁的香气和热烈的气氛中,酣畅淋漓地进行着。
马背上的风霜,旅途的艰辛,似乎都在这人间烟火与至味清欢中,得到了最温暖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