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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大柱那声凄厉如鬼哭的“野猪鬼索命”的嚎叫,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在靠山屯死寂的寒夜里激起了滔天巨浪。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被猛地推开,昏黄的煤油灯光在黑暗中慌乱地摇曳,惊惶的人影在光影中晃动。

“咋回事?!”

“谁在嚎?!”

“听着像是…仓库那边?!”

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每个村民的心头。昨晚野猪的阴影尚未散去,“野猪鬼索命”这几个字,如同最恶毒的诅咒,轻易地撕开了人们脆弱的神经。

老支书赵满仓几乎是披着棉袄、提着马灯第一个冲出家门的。他脸色铁青,浑浊的眼睛里是惊怒交加!仓库!粮种!那是全村人的命根子!他带着闻讯赶来的几个民兵,深一脚浅一脚地朝着仓库方向狂奔而去。

仓库的门虚掩着,门锁完好。老支书的心沉得更深。他猛地推开门,马灯昏黄的光线瞬间刺破黑暗,照亮了仓库内一片狼藉的景象!

墙角那个被扒开的破洞赫然在目!洞口散落着碎砖和泥土。地上,几粒金黄的苞米种子散落在灰尘里,像刺眼的罪证。而在破洞不远处,一个鼓鼓囊囊的粗布口袋歪倒在地,袋口敞开,里面赫然是半袋同样金灿灿的苞米种!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是,仓库深处靠近后墙的地面上,隐约可见一团巨大的、黑乎乎的轮廓,在摇曳的灯光下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野…野猪鬼…”一个民兵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手里的红缨枪都在抖。陆大柱的惨嚎和眼前这景象,完美地印证了那个恐怖的传说!

“放屁!”老支书厉喝一声,强行压下心头的寒意,他举着马灯,壮着胆子朝那团黑影走去。灯光靠近,众人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什么野猪鬼,而是那张巨大的野猪皮!只是被人刻意地、扭曲地团成了一团,上面还顶着一个狰狞的野猪头,獠牙在灯光下闪烁着森白的光!猪头下方,散落着几块断裂的木板,显然刚才那声巨响就是它们发出的。

“是皮!是那张野猪皮!”老支书又惊又怒,声音都变了调,“有人故意放在这吓唬人!是偷粮种!”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电般扫过地上散落的粮种和那个装得半满的布口袋,最后死死盯住墙角那个破洞。所有的线索瞬间串联起来!有人趁夜从破洞钻进来偷粮种,结果被这故意布置的野猪皮和断木弄出的声响吓破了胆,以为是野猪鬼索命,仓皇逃跑时连赃物都顾不上拿!

愚昧!贪婪!可恨!

老支书的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怒火直冲天灵盖!偷窃集体粮种,在这青黄不接、饥荒未退的年月,无异于挖全村的命根子!是要遭天打雷劈的!

“查!给老子查!”老支书的声音如同受伤的猛虎,在仓库里咆哮,“这布口袋!这脚印!挨家挨户地查!老子倒要看看,是哪个黑了心肝的畜生,敢动全村的粮种!”

布口袋是农村最常见的粗麻布,针脚粗糙,没有明显特征。但仓库门口泥泞的地上,清晰地留下了几枚仓皇逃跑时踩下的、沾着泥浆的脚印。脚印不大,略显瘦小,指向村子的方向。

天刚蒙蒙亮,靠山屯压抑的气氛就被一声尖锐刺耳的铜锣声彻底撕裂!

“铛!铛!铛!”

“开批斗会喽——!”

“抓偷粮种的贼喽——!”

破锣嗓子在寒风中嘶喊着,敲锣的是“破四旧”小队的积极分子赵卫东,他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兴奋。生产队大院中央的空地上,早已被闻讯赶来的村民挤得水泄不通。人人脸上带着惊疑、愤怒和一丝看热闹的兴奋。粮种被偷,这消息如同炸雷,点燃了村民在饥荒年月里最敏感的神经!

院子中央,临时搭起了一个简陋的台子。老支书脸色铁青地站在台上,旁边是几个持枪民兵,气氛肃杀。台子下,陆大柱像一摊烂泥般瘫跪在地上,浑身抖如筛糠,脸色惨白如纸,裤裆处一片湿漉漉的污迹,散发着骚臭。他旁边,丢着那个装满了粮种的粗布口袋和从他家搜出来的一小捧散落的苞米粒(苏禾提前放进去的“罪证”)。

王翠花站在人群最前面,叉着腰,指着陆大柱破口大骂,唾沫星子横飞,声音尖利得能掀翻屋顶:

“陆大柱!你个没卵用的窝囊废!黑了心肝的贼胚子!老娘瞎了眼才跟了你!你敢偷队里的粮种?!那是全村的命啊!你想害死我们全家啊!你个挨千刀的!你怎么不去死!” 她骂得情真意切,仿佛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极力撇清关系,甚至扑上去撕打陆大柱,被民兵拉开。

赵卫东跳上台,挥舞着手臂,声音激昂,唾沫四溅:

“革命的同志们!社员们!大家都看到了!证据确凿!陆大柱这个隐藏在人民内部的蛀虫!封建迷信的残渣余孽!他不仅自己偷窃集体财产,还搞装神弄鬼那一套!用野猪皮吓唬人,破坏抓革命促生产!这是对伟大领袖的背叛!是对我们贫下中农的犯罪!必须狠狠批斗!打倒陆大柱!打倒封建迷信!保卫集体财产!”

“打倒陆大柱!”

“打倒封建迷信!”

“保卫粮种!”

人群被煽动起来,愤怒的吼声一浪高过一浪,无数鄙夷、唾弃、恨不得生啖其肉的目光如同利箭,射向瘫软在地的陆大柱。几个被偷粮种行为彻底激怒的汉子冲上去,对着陆大柱拳打脚踢,发泄着心中的恐惧和愤怒。陆大柱抱着头,发出杀猪般的惨叫和求饶,却只换来更猛烈的拳脚和唾骂。

看青棚离生产队大院不算远,那震天的口号声、王翠花尖利的咒骂、陆大柱凄厉的哭嚎,清晰地顺着寒风灌进棚内。

陆建国蜷缩在火堆旁的干草堆上,怀里紧紧抱着那个残留着肉汤香气的豁口碗。他低着头,狼崽子的眼睛死死盯着跳跃的火焰,仿佛要将那火光刻进眼底。外面批斗他亲爹的喧嚣,如同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糊而遥远。王翠花的咒骂,陆大柱的惨叫…那些曾经加诸在他身上的痛苦和恐惧,此刻正百倍地回报在施加者自己身上。

他应该感到快意吗?像赵金宝他们欺负他时那样?

可为什么…心里却像塞了一块冰,又冷又硬,没有一丝一毫的喜悦?

他偷偷抬眼,看向坐在对面的苏禾。

苏禾正用一块破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几根细长的、闪烁着冰冷银芒的针。她的动作专注而平静,深潭般的眼底映着银针的寒光,也映着跳跃的火苗。外面世界的喧嚣、咒骂、哭嚎,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擦拭得很仔细,仿佛那些针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物。

陆建国认得那些针。有一次他高烧不退,昏昏沉沉中,似乎感觉到就是这种冰冷的针尖,刺破了他的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酸胀感,然后…烧就退了。她说是“偏方”。现在,她又拿出这些针…

“他…”陆建国喉咙发干,艰难地吐出一个字,目光下意识地瞟向批斗声传来的方向,“…活该吗?”

苏禾擦拭银针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她拿起一根最长的针,对着火光看了看针尖,确认其锐利无暇,才用那低哑干涩的声音,平静地回答:

“蠢。”

“就要付出代价。”

简短,冰冷,如同宣判。

没有评价对错,没有同情怜悯,只有赤裸裸的因果。

陆建国的心猛地一缩。他看着苏禾手中那冰冷的银针,又想起陆大柱瘫跪在地、被众人唾弃殴打的狼狈模样。蠢…就要付出代价…他攥紧了怀里的碗,狼崽子的眼神深处,那点因为血缘而残留的、极其微弱的涟漪,彻底冻结成了冰冷的漠然。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而慌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伴随着一个女人带着哭腔的嘶喊:

“招娣!苏招娣!救命啊!快救救刘婶吧!”

棚门被猛地推开,寒风卷着雪沫灌入。一个头发散乱、脸色煞白的年轻媳妇冲了进来,是刘寡妇的邻居张巧儿。她看到苏禾,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扑过来就要下跪:

“招娣!求你了!快去看看吧!刘婶…刘婶她不行了!浑身滚烫,气都喘不上来了!郎…郎中说…说怕是熬不过今晚了!呜呜呜…她刚吃了你们给的肉…怎么会这样啊!”

刘寡妇?不行了?

陆建国猛地抬起头,狼崽子的眼睛瞬间睁大!那个总是低着头、偷偷塞给他半个野菜团子、说话细声细气的刘婶?他昨天还给她送了肉…

苏禾擦拭银针的动作终于停了下来。她抬起眼,深潭般的目光扫过张巧儿惊恐绝望的脸,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只是极其迅速地将那几根擦亮的银针收进一个同样闪着银光的扁盒里(空间钮伪装),揣入怀中。然后,她站起身,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

“带路。”

---

刘寡妇那两间低矮的土坯房,此刻被一种绝望的死寂笼罩。昏暗的油灯光线下,小小的土炕上,刘寡妇蜷缩在单薄破旧的棉被里,脸色是一种不祥的灰败,双颊却诡异地泛着病态的红晕。她双目紧闭,嘴唇干裂发紫,胸口剧烈地起伏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拉风箱般的嘶鸣,仿佛随时会断裂。

一个须发皆白、背着破旧药箱的干瘦老头(村里的老郎中)正愁眉苦脸地守在炕边,搭在刘寡妇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颤抖,不住地摇头叹息:“邪风入肺…热毒攻心…拖得太久了…药石罔效…准备…准备后事吧…” 他行医几十年,见过太多这样的病人,在这缺医少药的年月,得了急症,基本就是等死。

屋里弥漫着浓重的草药味和病人身上散发的、带着甜腥气的腐败气息。几个闻讯赶来的邻居婆娘围在炕边,抹着眼泪,唉声叹气。张巧儿更是哭成了泪人。

苏禾的身影如同带着寒气的风,卷进了这压抑的屋子。她的到来,让哭泣声和叹息声都为之一顿。老郎中抬眼看到是她,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愕和不易察觉的鄙夷。这个“克夫”的苏招娣?她来做什么?添乱吗?

苏禾无视了所有人的目光,径直走到炕边。深潭般的目光落在刘寡妇灰败的脸上和剧烈起伏的胸口,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瞬间捕捉着所有细节:高热、呼吸窘迫、口唇紫绀、肺部啰音…结合张巧儿“刚吃了肉”的信息(可能引发痰涎阻塞或过敏反应),一个清晰的诊断在她意识中形成——急性哮喘合并肺部感染引发的呼吸衰竭。

小柒的警报在苏禾意识里无声亮起:【目标生命体征(刘寡妇)急剧恶化!血氧饱和度低于70%!呼吸衰竭!急性期!建议宿主立刻启动急救程序!警告:本世界医疗水平限制,宿主的急救行为存在高度暴露风险!】

暴露?苏禾的眼底掠过一丝冰冷的讥诮。她需要在乎吗?

“都让开。”苏禾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瞬间压过了屋里的悲泣。

她俯身,动作快如闪电。一只手托住刘寡妇的后颈,将她上半身微微抬起,另一只手的食指和中指并拢,带着千钧之力,精准无比地戳在刘寡妇喉结下方、锁骨上窝中央的天突穴上!力道透骨!

“呃…咳!” 昏迷中的刘寡妇身体猛地一颤,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的呛咳!

苏禾毫不停顿,手指沿着胸骨正中线急速下移,指尖灌注暗劲,依次重重点过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五大要穴!每一次点戳,都精准地刺激着深层的神经和肌肉,试图强行打开被痰涎和痉挛封锁的气道!

这完全超出认知的一幕,让屋里所有人都惊呆了!老郎中更是目瞪口呆,指着苏禾,嘴唇哆嗦着:“你…你干什么?!胡闹!这是要杀人啊!” 他从未见过如此粗暴的“救治”方式!

苏禾充耳不闻。点穴刺激效果有限!她眼神一凝,右手闪电般探入怀中,再拿出时,指间已然夹住了三根寒光闪闪的银针!针尖在昏暗的油灯下,流转着令人心悸的冷芒!

“按住她!”苏禾低喝一声,目光扫向离得最近的张巧儿和另一个还算镇定的婆娘。

张巧儿被那冰冷的眼神一激,下意识地扑上去,死死按住了刘寡妇挣扎的双肩。另一个婆娘也反应过来,按住了刘寡妇的腿。

苏禾左手拇指和食指精准地捏住刘寡妇右手腕横纹上两寸的内关穴,右手银针快如流星,不带丝毫犹豫,对着穴位直刺而入!针入近寸!紧接着,第二针、第三针,精准无比地刺入刘寡妇胸前两侧的肺俞穴!针尾微微颤动!

“嘶——” 倒吸冷气的声音在屋里响起!老郎中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扎针?!还扎得这么深?!他行医几十年,扎针都是小心翼翼,浅尝辄止!这苏招娣…她是疯了吗?!

更让所有人头皮发麻的是,苏禾刺完三针后,并未停手!她竟用拇指和食指的指腹,极其快速地捻动起那三根银针的针尾!动作幅度之大,频率之高,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韵律!银针在她指尖发出极其细微却刺耳的嗡鸣!

“嗡…嗡…”

伴随着银针的嗡鸣和高频捻动,昏迷中的刘寡妇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仿佛有东西在里面疯狂搅动!

“住手!快住手!你要害死她啊!”老郎中终于反应过来,惊恐地嘶喊着就要上前阻止。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噗——咳咳咳!!!”

一大口粘稠、黄绿相间的浓痰,混合着血丝,猛地从刘寡妇口中喷了出来!紧接着是第二口、第三口!如同开了闸的洪水!

随着浓痰的喷出,刘寡妇那如同拉风箱般艰难窒息的呼吸声,陡然一松!胸口剧烈的起伏明显平缓了下来!灰败的脸色虽然依旧难看,但那股子濒死的青紫气息,却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消退!她紧闭的眼睛痛苦地皱了几下,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却清晰的呻吟:“呃…”

屋里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咒,呆呆地看着炕上喷出浓痰后呼吸明显顺畅起来的刘寡妇,再看看炕边那个缓缓收回银针、神色平静得仿佛只是拍死了一只蚊子的苏招娣。

老郎中伸出去阻止的手僵在半空,脸上的惊恐和愤怒凝固成了极致的错愕和难以置信!活了?就这么…扎几针…活过来了?!这…这怎么可能?!

张巧儿看着刘婶不再那么痛苦的脸,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这次是喜极而泣:“活了!刘婶活了!招娣!你…你是活菩萨啊!”

苏禾没理会张巧儿的哭喊,也没看老郎中那见了鬼的表情。她将银针收回银盒,揣入怀中。然后,她走到墙角那张破旧的木桌前,拿起桌上秃了毛的毛笔和一张裁好的黄草纸(可能是刘寡妇糊窗户剩下的),蘸了点水缸里浑浊的水当墨,笔走龙蛇,飞快地写下了几行字。

她的字迹刚劲有力,带着一种不属于这个时代、更不属于一个“病秧子”的锋芒。写的是几味草药的名字、分量和煎服方法。

写罢,她将草纸递给还在发懵的老郎中,声音依旧平淡无波:

“按方抓药。”

“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她肺部有热毒,需清肺化痰。这方子里的鱼腥草、黄芩、桔梗、甘草…村里后山都能找到。”她精准地报出几味草药的名字和特征。

老郎中下意识地接过那张带着水渍、字迹却力透纸背的药方,手都在微微颤抖。他看着药方上那几味平平无奇、却又配伍精当的草药名,再看看炕上呼吸已经平稳许多的刘寡妇,浑浊的老眼里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一丝前所未有的敬畏。

这苏招娣…她…她到底什么来路?!这针法!这方子!绝不是普通乡下妇人能懂的!难道…难道真是…祖宗显灵赐下的本事?!

苏禾没再多留,转身就往外走。张巧儿和几个婆娘感激涕零地想要挽留道谢,被她一个眼神制止。深潭般的目光扫过角落里一直沉默站着的陆建国。

陆建国从头到尾目睹了这一切。他看着刘婶从濒死到缓过气来,看着苏禾用几根冰冷的银针和一张潦草的纸,就完成了连老郎中都束手无策的“神迹”。他看着她面对质疑时的平静,看着老郎中接过药方时那如同捧着圣旨般的敬畏…

娘…

她真的是…娘吗?

还是…别的什么?

巨大的震撼和一种近乎眩晕的敬畏感,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他下意识地跟上苏禾的脚步,像只亦步亦趋的小兽。

离开刘寡妇家那压抑的屋子,寒风扑面而来。陆建国却感觉不到冷,血液似乎还在因为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而奔流。他仰头看着苏禾在寒风中挺直的背影,狼崽子的眼睛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娘…”他第一次主动地、清晰地喊出了这个称呼,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巨大的困惑,“你…你怎么会…”

苏禾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深潭般的目光直视前方破败的村路,只有那低哑的声音,如同寒风中抛下的一枚冰凌,清晰地落入陆建国耳中:

“活着。”

“就要学本事。”

---

刘寡妇被苏禾几针救活的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盖过了批斗陆大柱的风波,传遍了靠山屯的每一个角落。如果说之前的“祖宗显灵杀野猪”还带着离奇的色彩,那么这次实实在在、发生在众人眼皮底下的“起死回生”,则彻底将苏禾推上了一个近乎“神异”的位置。

“神了!真神了!老郎中都摇头了,苏招娣几根针下去,刘寡妇那口气就缓过来了!”

“你是没看见!那针扎得…啧啧!手法快得眼花!”

“听说还开了方子,老郎中看了方子,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直说精妙!”

“这苏招娣…怕不是真得了祖宗真传?或者…是山里的神仙点化过?”

“嘘!别瞎说!现在破四旧呢!不过…这本事…是真厉害啊!”

村民们的议论充满了敬畏、好奇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讨好。王翠花那点“瘟神”、“克夫”的陈词滥调,在“活命”的本事面前,彻底成了笑话。连带着对陆建国的态度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灾星”的称呼没人再敢当面提起,取而代之的是带着点小心翼翼的“建国”。

老支书赵满仓的心情更是复杂。批斗陆大柱,是维护集体利益,他必须做。但苏招娣展现出的“医术”,却让他看到了另一条路——一条在这缺医少药的穷山沟里,能救人性命的路!他捏着那张苏禾留下的药方,找老郎中反复确认过,确实是清肺化痰的良方,药材也常见。这让他心中对苏禾的评价,又添上了沉甸甸的“实用”二字。这女人…邪性归邪性,但本事是真的!

几天后,一个消息在生产队大院的土墙上,用歪歪扭扭的粉笔字写了出来:

“为响应上级‘扫除文盲,普及文化’号召,靠山屯生产队扫盲班定于明晚七点,在队部仓库开课!男女老少,凡不识字者,皆可参加!教员:待定。”

扫盲班?这在靠山屯可是破天荒头一遭。往年也有风声,但都雷声大雨点小。这次老支书似乎是铁了心要办起来。消息一出,村民们反应各异。上了年纪的嗤之以鼻,觉得种地吃饭要啥文化?年轻些的后生和小媳妇则有些意动,毕竟识字总比当睁眼瞎强。半大孩子们则是好奇多于兴趣。

陆建国看到墙上的通知时,狼崽子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识字?像那些公社来的干部一样,能看懂墙上的字,能念报纸?他想起以前在镇上远远看到的供销社门口贴的红纸告示,那些弯弯曲曲的符号,仿佛蕴藏着另一个世界的力量。他下意识地看向身边的苏禾。

苏禾的目光扫过墙上的通知,深潭般的眼底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看一块普通的石头。她转身就走,陆建国连忙跟上。

回到看青棚,陆建国发现苏禾从角落里翻出了几本边缘磨损、纸张发黄的旧书。书皮上印着《三字经》、《百家姓》和一本薄薄的《算术入门》。她随意地将书丢在陆建国面前的干草上。

“拿着。”

“晚上,跟我去。”

陆建国看着那几本散发着霉味却代表着知识的旧书,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起来!娘要带他去扫盲班?她要教他识字?!一种从未有过的、混杂着激动和渴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本《算术入门》,粗糙的手指抚摸着封面上陌生的符号,狼崽子的眼神第一次充满了纯粹的对未知的渴求。

然而,扫盲班第一晚的开课,却远没有想象中顺利。

队部仓库临时腾出了一块空地,挂上了一盏昏暗的煤油马灯。稀稀拉拉来了二十几个人,大多是半大孩子和几个年轻媳妇。老支书陪着公社派下来的一个戴着眼镜、穿着洗得发白的蓝布中山装的年轻干事——李干事,坐在前面。

李干事清了清嗓子,试图用抑扬顿挫的语调开始讲课:“社员同志们!今天,我们学习第一个字——‘人’!一撇一捺,顶天立地,这就是‘人’!” 他在一块刷了黑漆的木板上,用粉笔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下面一片茫然。孩子们交头接耳,年轻媳妇们捂着嘴偷笑。赵金宝更是带着几个半大孩子,在下面做鬼脸,故意发出怪声捣乱。李干事急得满头汗,声音拔得更高,却只引来更多的哄笑和窃窃私语。场面一片混乱。

陆建国坐在角落的草垛上,紧紧挨着苏禾。他看着黑板上那个简单的“人”字,又看看混乱的课堂,狼崽子的眉头紧紧皱起。他渴望识字,但这样的混乱让他本能地感到烦躁和排斥。尤其是看到赵金宝那副挑衅的嘴脸时,一股熟悉的戾气在心底滋生。他下意识地摸了摸怀里——那里藏着一小段磨尖的铁丝,是他在废铁堆里捡的,原本打算找个机会狠狠扎赵金宝一下…就像以前赵金宝用石子砸他那样。

就在课堂的混乱达到顶点,李干事几乎要拂袖而去,老支书脸色铁青时——

坐在角落阴影里的苏禾,缓缓站起了身。

她没有说话,也没有看混乱的人群。只是迈开脚步,不疾不徐地走向仓库中央那块黑板。她的动作带着一种奇异的韵律,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仓库里的哄笑声、窃窃私语声,如同被按了暂停键,戛然而止。所有人都看着她,看着她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走到黑板前,从李干事僵在半空的手中,极其自然地接过了那半截粉笔。

李干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老支书一个严厉的眼神制止了。

苏禾站在黑板前,深潭般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下面一张张或茫然、或好奇、或带着恶作剧未遂的悻悻然的脸。她的目光在赵金宝脸上停留了一瞬,没有任何情绪,却让赵金宝嚣张的气焰瞬间蔫了下去,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然后,苏禾转过身。她没有写“人”字,而是用粉笔在黑板上,极其流畅、极其标准地写下了一行字:

“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八个大字,如同刀劈斧凿,力透“板”背!笔锋刚劲凌厉,带着一种扑面而来的气势!那字形之标准、结构之严谨,比公社墙上的标语还要漂亮十倍!

整个仓库,死寂一片!所有人都被这手漂亮的字震住了!连李干事都推了推眼镜,目瞪口呆!这…这是一个乡下“病秧子”寡妇能写出来的字?!

苏禾放下粉笔,深潭般的目光再次扫过下方,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力:

“识字。”

“不是看耍猴。”

“想学的,留下。”

“不想的,”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实质般掠过赵金宝那几个捣蛋鬼,“滚。”

最后一个“滚”字,如同冰珠子砸在地上,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仓库里鸦雀无声。几个原本想跟着起哄的半大孩子,被那目光一扫,吓得大气不敢出。赵金宝更是脸色发白,死死低着头,再不敢抬起来。李干事激动得脸都红了,这教员!这才是他要的教员啊!

老支书看着黑板上那八个力透纸背的大字,再看看站在黑板前、神色平静却气场强大的苏禾,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烟消云散。他猛地一拍大腿,声音洪亮:

“好!苏招娣同志!这扫盲班的教员,就由你来当!谁要是不服管教,捣乱课堂,扣他爹娘工分!”

角落里,陆建国仰着小脸,狼崽子的眼睛死死盯着黑板上那八个仿佛会发光的字,又看看站在光芒中心(煤油灯光下)的苏禾。他悄悄松开了紧握着那段磨尖铁丝的手,任由它掉落在草垛深处。心底那股翻腾的戾气,被一种更加强烈、更加滚烫的情绪取代——那是混杂着巨大震撼、无边敬畏和一种近乎灼热的…向往。

他低下头,用力地、几乎要将那本《算术入门》的封面抠破一般,在心中无声地、一遍遍地描摹着黑板上那八个字的轮廓。

娘…

她写的字…

真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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