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城主府,不知不觉天已经偏西,阳光透过云层照耀在身上,驱散了府中沉重的压力,聚起一丝暖意。
碧华牵着莱恩走在人渐稀疏的街巷里,脚步不紧不慢,却有一种仿佛压着整座城墙的沉重。
风吹动衣角,她却像浑然未觉,只一手把帷巾拉紧些,把莱恩护在臂侧。
少年没有多说话,只是认命般往回走。来时那条路,他们几乎是被城主府中的少年一路引着匆匆走过,如今再走回来,才觉这青州城街巷何其宽阔,比幽镇大了数倍。
巷口有摆摊的小贩,一边清点剩货,一边小声哼着调子。青石板路上,偶尔有杂役挑水而过,桶沿敲在担子上,发出“笃、笃”的声音,像极了此时的心跳。
“娘,我们回客栈吗?”莱恩低声问。
碧华没应声,只轻轻点了点头。
她无话可说,也不知从何说起。那令牌贴在胸口,隔着衣料依旧冷得刺骨,像在提醒她:这不是梦,一切都是真的。
等到回到客栈,老板娘还坐在柜台后打盹。听得有人进门,抬头打量了他们几眼,但什么也没问
碧华牵着莱恩,闷头走上楼梯,也没跟老板娘买些吃食。
到了屋中,她才卸下帷巾,长出一口气。
莱恩坐在桌边,怔怔望着母亲,欲言又止。
“明日午饭后,我们去牢里看看你爹。”碧华轻声说,“他在里面,这可能是告别了。”
“爹…他能吃到热的饭吗?”莱恩小声问。
碧华摸了摸他的发顶:“所以我们要准备些他喜欢的。你还记得他最爱吃什么?”
莱恩点点头掰着手指头说道:“酱牛肉,葱香卷,喝清酒的时候喜欢配点黄瓜丝,对了我还答应给他带青州的零食…”
莱恩说着瘪瘪嘴,眼眶又红了起来,看似正在竭力不哭出来。
“嗯。”她轻轻应了一声,抱着莱恩,温柔的拍着他的背,莱恩小小的身体一抽一抽,轻轻呜咽。
肩膀好像又湿了,她感觉到了。
等到莱恩情绪稳定下来,碧华走下楼梯,告知了老板娘明日需要准备一些吃食和食盒,留下几合银钱,特地叮嘱再买一些青州特产小吃。
待到再返回房间,恰好看到莱恩正在摆弄从玄虎那里拿到的令牌,碧华走过去接过,入手依旧冰凉。
夜幕终于落下,母子二人点起灯芯,拿了一些从家中带出的点心,她们吃的很慢,往日带来快乐的美食现在如此难以下咽。
第二日午后,阳光比昨日更烈些,碧华与莱恩匆匆吃了几口饭,便下楼取了准备探视带去的食盒,一路打听着步行前往位于青州司北侧的大狱。
青州大狱门外立着拦路拒马,披甲士卒分列两旁,漆黑的大门没有一丝缝隙,仅一靠近,便觉温度都低了几分。碧华走近几步,便被两名手执钩镰腰胯长刀的士卒拦住。
“此处乃重地,退下!”
碧华把莱恩往身后拉了拉,镇定开口:“我们来探牢,带着令牌。”说罢,从袖中取出那块青色小令,双手呈上。
士卒接过一看,脸色从疑惑变的警惕:“在此等候,这东西,得让队长来辨。”
片刻后,一名穿甲挎刀,队长模样男子快步走来,他年仅三十出头,裸露在外的皮肤蒙着一层细汗。
他从士卒手中接过令牌,盯着半息,又像是在感受什么,忽地变了脸色,抬手抱拳,声音也多了几分尊重:“是玄虎大人的令牌,明白了。”
他一转头吩咐身边士卒:“放行。入前规矩照办,食盒开验,不得留利器、信纸,去叫女官前来搜身。”
士卒开始细致检查食盒,剥开包布,掀盖拨弄检查,又以银针刺入,就连酒水都没放过。
等到女官查验完碧华和莱恩的随身口袋,腰带等贴身物件,冲着队长点了点头。示意并无不妥。
那队长将令牌留在怀中,低声补了一句:“狱中眼多嘴杂,别呆太久,让我难做,也让玄虎大人难做。”
碧华一边整理衣裳,一边轻声应下,牵着莱恩,一步一步踏入打开的铁门。
一入死牢,光线顿暗,外头的日色像一道幻象,被身后渐渐关闭的门扉切断,狱卒早已等在门后,此刻静得仿佛连呼吸都能听得见回响。
他们走了进去,像走进了一场早已注定的诀别。
甬道幽深,火把隔数步插一支,烛光在石壁上投出跳动影影。墙壁潮湿,隐约可见细密水痕,一股血与霉混合的味道弥漫鼻息之间。
前方引路的狱卒步伐稳重,一手按着挎刀,一手握着一串钥匙,叮当作响。
“别看,别说话,快走。”狱卒头也不回低声提醒。
碧华低头护着莱恩,一步步往里走去。
穿过甬道,步入一方小厅,两边牢门紧闭,门后却不时传来沙哑低语、指甲刮墙的声音、还有咳嗽、叹气声。牢门里面的眼睛悄无声息地望着他们,像野兽盯上猎物。
“呦!来个女的?”某处传来一句浊哑调笑,“啧,好香,好看呐…”
“小娘子,快来哥哥这里!大哥!给她送进来得了!咱哥几个分一分——”
“哎哟喂,快看这身段,啧,怎么还带个娃?那个王八蛋这么好运,娶了这么个仙女似的媳妇。”
四周传来的调笑声和污言秽语越来越大,这里关着的人也没想过竟然有女眷来此,此时更是调笑与口哨声此起彼伏。
碧华身体不住的打颤,却未抬头,只将莱恩护得更紧。
“都给老子闭嘴!”狱卒猛然转头怒喝,拔刀猛敲铁栏,一道火星擦着石墙而过。牢内顿时安静,只有几个阴影慢慢退回墙角。
那些声音却仿佛钉在她耳里,久久无法散去。
她走得更快了些。
终于,狱卒又带着她们穿过了一处甬道,这里更安静,两侧只有寥寥几个铁门,门后隐隐有呼吸声。
狱卒在一处铁门前停下,并未用手中的那串钥匙开门,反而从怀中掏出一枚黄铜小钥,咔哒一声插入锁孔。门应声而开,阴冷之气扑面而来。
“进去吧,他在里头。”
碧华吸了一口气,牵着莱恩踏入牢门。
牢房不大,也没有睡觉的石台,地上胡乱的堆着一片片稻草,看起来已经发霉发黑,牢房的腐烂味道大抵是从这里传来的。
牢中没有照明,唯一的光源便是举头三丈高处的一方小洞,一点点阳光从此而入,即是通风,也是照明。
借着这小小的亮光,碧华看到角落里的那个面墙而坐的人影,牢门开启的声音未让他移动分毫,反而是一声呼唤让他浑身一震。
“莱素。”她唤了一声。
人影缓缓站起,慢慢的转过身,向她走来,越来越清晰。
他消瘦了不少,脸颊微陷,眼神却仍沉静清明。身上的囚衣没有破裂污渍,裸露在外的地方也没看到外伤。
她松了一口气。
他的眼神少了昔日温润的神采。没有立即开口,只望着她许久,然后轻声道了一声:
“碧华,你来了。”
她几步上前,蹲在他的面前,将带来的食盒放在地上,小心的扒开稻草,想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面。
受惊的小虫四处乱窜,她的手在发抖,却依旧倔强的整理,直到稻草扒开,露出地面。
“吃点东西吧。”她声音带着发紧的鼻音,手指微微颤抖。
莱素低头望着她,又看了看那站在门口的狱卒,请求道:“官差大哥,能否让罪民一家单独说几句话?”
狱卒皱眉,但终究看了眼蹲在地上的碧华,又看一眼犹在发愣的莱恩,叹了口气:“盏茶时间。我在外边等。”
牢门吱呀一声合上。
四周归于沉寂。
碧华终于抬眼看着他,哽咽脱口:“你怎么这么傻,你明知道…你明知道他们不会放过你,你还——”
话未说完,泪已如断线的珍珠,涌了下来。她嘴唇发白,身子也微微颤抖,一边努力稳着手把饭递给他,一边哽咽:
“你说过…说过我们要带莱恩去南方看海的!你说他长大后你要教他做喜欢的事,要成个正人君子,你说过不会离开我的…你这个大骗子!你骗我!”
莱恩在旁一言不发,只默默望着爹娘,咬着唇,眼睛也红了。
莱素没有急着解释,他只是坐下接过食盒,轻轻开口,一如从前的声音:“我从没想骗你。”
“这世上有些事,一旦走错一步,再回头,就不是赎罪那么简单。”
他喝了一口清酒,抬眸望着她:“若没有你,我不会走到这一步;可若没走这一步,我也永远得不到你。”
“我不后悔。你知道吗,碧华,此生没能与你共白头,就当十年大梦一场,如今梦做完了,我也该醒了。”
碧华泣不成声,一边捂着脸,一边轻轻摇头。
莱恩终于回过神来,走近几步,小声问道:“爹,你挨打了吗?”
莱素笑了,像多年前那个雨夜里,抱着刚开始学说话的莱恩,一边逗弄一边与妻喝酒的男人:“没有,莱恩,你要长大了。”
他摸了摸莱恩的头,又看向碧华:“你带他走吧,去别的地方生活,在你包袱最底下,我放了几锭银钱,不知道你看到没有?”
莱素顿了顿,看着哭泣的碧华和佯装坚强的莱恩,感觉如鲠在喉,他赶忙眨了眨眼,把快要出来的泪水憋了回去。
“你们尝试向北,寻个县城或者小镇,不要让莱恩放弃学业,只是你要辛苦些,又要持家又要照顾他,对不起。”
碧华咬牙点头。
“还不知道莱恩在润灵节许了什么愿呢…算了,说出来就不灵了,匆匆,太匆匆啊!”
莱素吃得不多,只夹了几筷,喝了几口酒。时间已过大半,牢门外传来狱卒低声喊话。
他将碗盖盖好,起身,整了整衣襟。
“谢谢你们来看我。”
他顿了顿,望向碧华,温声道:“后天就不要带莱恩去正阳门了吧。”
碧华捂着嘴,肩膀一耸一耸,闻言更是用力摇头,眼泪如江水决堤,奔涌而出。
莱恩突然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死死不放:“爹别走,我不要你死!不要…”
莱素低头,将他缓缓抱起,额头贴在莱恩的发顶,轻轻道:“好孩子,听你娘的话,好好长大,替我保护她。”
“爹…永远爱你。”
门开了。
时间已到。
火把的光线洒在牢房中,摇曳的阴影斑驳中,只见那男人微笑着将儿子还给妻子,一步步走回角落,静静坐下。
“走吧。”他轻声道。
碧华呜呜哭着,带着挣扎的莱恩,一步三回头的退了出去。
门,再次缓缓关上。
只留背后那道身影,渐渐隐入幽暗无声的铁牢之中。
牢门关闭的风中,仿佛送来一声叹息。
“别了,吾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