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口南门外,灵水河边搭起了初成的节棚,庙祝正在庙里拂尘,上香。水神庙前的石坛也已扫净,准备迎接几日后的润灵节。
莱恩背着书箧,从米铺门口走出来。他右脸还带着浮肿,是今晨王氏那一掌留下的痕迹。出门前,母亲替他敷了热帕,神情沉默,只在他出门前低声道:
“到了学堂,不要再起冲突。”
她没再多说一句。莱恩也只是点点头,小步离开。
街上早有人在谈论清晨的事了。王氏的嗓门不小,镇里消息也传得快,不少行人认出了他。
莱恩默默低头,手指紧紧攥着书箧带。
“哟,莱恩来啦!”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从巷口传来。
鲍四郎,屠户家的儿子,比莱恩大两岁,最爱招惹人。他一边吃着糖饼,一边走近,故意瞄着莱恩的脸大声说:
“这脸肿得像刚出锅的包子,谁下的手这么狠?”
他语气轻佻,眼里闪着起哄的亮光。
身边几个孩子忍不住窃笑。
莱恩没吭声,继续往前走。
“别理他。”一个轻轻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是林寂。他背着旧书箧,快步追上莱恩。小脸看不出情绪,但语气低沉认真。
“他就爱乱说。”林寂顿了顿,低头补了一句。
莱恩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点了点头。
他们一起走进幽镇学馆。
那是一座由旧庙改建的小学堂,屋瓦斑驳,庭院窄小,榆树枝头才吐嫩芽。
讲堂外墙斑驳,堂中坐着十来名孩童,按姓氏排列而坐,前排几案已满,莱恩默默去了靠窗的角落。
沈夫子今晨着深青长衫,拄着戒尺站在讲堂中央。他年约五旬,双眉总皱着,看起来严厉,其实是镇上最愿为孩子们解书讲理的人。
他的目光扫过众人,在莱恩脸上略停一瞬,终未多言,只道:
“开卷。”
晨读过后,沈夫子将手中书卷合上。
“润灵节将至,今日不讲经义。来——你们谁知道,润灵节的来历?”
众人你望我我望你,没人出声。
林寂轻轻举了举手,小声道:“水神显灵,赐水救旱。”
沈夫子点点头。
“此节,不是王国钦定的节日,而是我幽镇一带流传百年的乡俗。”
“相传数代之前,镇遭大旱,井干渠断,村民于灵水河口设香祈雨。三日后,水自渠口涌入,灌田沃野,救下整镇百姓。”
“后人感神恩,遂立润灵节,每岁春初四日,迎神、献祀、归灯、愿成,年年不辍。”
他走至案前,在黑板上写下四字:
迎灵。献祀。归灯。愿成。
“第一日迎神像入世,锣鼓开道。次日设牲礼五谷于河坛祭水,第三日放河灯以送心愿。最后一日送神像归庙,与民共食冷席。”
他顿了顿,扫视全堂。
“此愿不问神听不听,问你自己写了,就要做。”
鲍四郎挠了挠头:“那要是许了也没成,怎么办?”
沈夫子笑而不答,只说:“你若真心写了,还怕不成?”
话音未落,讲堂陷入短暂的安静。
午歇时,莱恩独坐在榆树下,指头在小石子上划来划去。阳光透过枝叶洒落,他抬头时看到林寂走了过来,递过来一块用油纸包好的蜜饼。
“吃吧”
“谢了。”莱恩接过,小声说。
林寂在他身边坐了下来:“她打的你疼吗?你怎么跟大人动手?”
莱恩捏着油纸的手停了下。
“她绝不是头一次说我娘,只是这一次当着我的面。虽然我不太懂,但绝不是好话。”他低声。
林寂没接话,一口一口吃着自己的那份蜜饼。
放学时,天边已泛起淡淡晚霞。
街巷渐热闹起来,南门外祭棚已初具雏形,神像亦在庙中盖起了红布。
炊烟自屋后缓缓升起,和邻家的炒菜香混在一处,热气腾腾。
街头粥铺支起炉灶,豆腐汤咕噜作响,汤面飘着葱花和碎虾皮,炸油饼的婆婆吆喝着“刚出锅的”,孩童围着小摊跳着抢着,油渣和笑声洒满一路。
石桥上挑担归家的汉子擦着汗,腰间挂着鱼篓,茶馆门口坐着几位老人,嗑着瓜子慢悠悠地讲着旧事。
说书先生翻开扇子,正要开讲《水底铁链锁龙王》的新段子。
莱恩走着走着,脚步便慢了下来。他没有走回米铺,而是一路绕到了镇尾渠口那边。
那是今日早晨他带王柔玩水的地方,也是水神庙引水入镇之处。
渠口石阶上还有今晨遗落的那盏纸灯,被风刮倒,湿了一半,花边皱巴巴地贴在地面。
他蹲下身,伸手拾起,看着惨不忍睹的纸灯,白纸沾染了泥泞,好像还被踩了几脚,不知道为何没落入水中,也没被风吹离此处。
他只是看着水流,低头想了很久。
沈夫子说,“愿望写下,就要做。”
他没写,但他已经在心里写了。
—愿我能成为,值得被人托付的大人。
他不知道这句话有没有神看见。
但他知道,哪怕没有神,他也会再写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