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试终于全部结束了。连续几天高度紧张的考试,就算英哥儿身体底子好,也觉得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他被探春派来的人接回行宫时,脑袋一沾柔软的枕头,立刻就沉沉睡去,连梦都没做一个。
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直到第二天傍晚,他才被空空的肚子饿醒。睁开眼睛,屋里点着温暖的烛火,窗外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他刚一动,守在旁边的宫女就惊喜地站起来:“小公子醒啦?您这一觉可睡了一天一夜还多呢!姨娘都来看过您好几次了。”
正说着,探春就闻讯赶来了。她手里端着一碗温热的粥,脸上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可算是醒了。太医来看过,说你只是累极了,没什么大碍。饿坏了吧?先喝点粥暖暖胃,晚膳马上就好。”
英哥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粥碗,咕咚咕咚几口就喝光了,肚子却叫得更响了。他眼巴巴地看着探春:“三姑姑,我还饿。”
探春被他可怜的小模样逗笑了,却故意板起脸:“不行,饿久了不能一下子吃太多,小心积食。等会儿晚膳让你多吃几块肉,但现在得先让肚子适应一下。”
晚膳时,英哥儿果然狼吞虎咽,吃了不少。探春在一旁看着,不停提醒他慢点吃,心里却满是怜爱。
吃完饭,英哥儿就想拿出书来看,却被探春一把按住了。
“今天不许再看书了!”探春语气坚决,“脑子得歇歇,弦绷得太紧会断的。明天也不准看,跟我出去走走。”
“出去?去哪儿?”英哥儿好奇地问。
“去城外散散心。”探春说着,脸上露出一丝想念,“来了金陵这些日子,总惦记着惜春那丫头。她在水月庵里,也不知道过得怎么样。正好你考完了,明天你陪我去看看她。”
“三姑姑,你在担心四姑姑吗?”英哥儿轻声问道。
探春回过神,勉强笑了笑:“是啊。虽说老宅的人每次都说她安好,可我总觉得不亲眼看看不放心。惜春那性子,有什么苦楚都憋在心里,从不肯与人说。”
英哥儿点点头。他其实早就想来探望惜春,但作为男子不便入庵堂,只能托老苍头派人定期送些日用物品。每次下人回报都说惜春一切安好,可他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
第二天一早,探春便安排好了马车和护卫。除了老苍头,还有一队行宫侍卫骑马护送。马车出了金陵城,朝着水月庵的方向驶去。
马车行了一个多时辰,终于到了水月庵。庵堂坐落在山脚下,白墙黑瓦,四周竹林环绕,颇为清幽。主持师太亲自迎了出来,听说来人是七皇子府上的和贾家少爷,态度十分恭敬。
“阿弥陀佛,不知贵客莅临,有失远迎。”师太双手合十行礼。
探春还礼后直入主题:“师太客气了。我们今日来是想探望惜春,她是我娘家妹妹,在此带发修行。”
师太面露微笑:“惜春师父两日前去了城南的女子学堂,说是要在那里打理学堂事务,指导女孩子们读书作画。”
探春松了口气:“原来如此。那我们便去女子学堂寻她。”两人问清女子学堂的地址后,车队再次出发。
行至城郊一处开阔院落,便见那学堂由十余间青砖瓦房连缀而成,院墙虽不高,却打理得干净整齐,墙头还爬着几株翠绿的牵牛花。院门口挂着一块木牌,上面用墨笔写着 “女子百艺堂” 五个字,字迹清秀利落。
听见叩门声,一位中年妇人迎出来,听说来找惜春,面露惊讶。
“惜春师父前天傍晚前就离开了呀!”妇人说道,“前日下课早,她说要回水月庵的。”
探春脸色顿时变了:“可是水月庵的师太说她来了这里……”
妇人摇头:“惜春师父确实来过,但只待到了傍晚就走了。我还特地留她用晚饭,她说要赶回庵中作画。”
探春的心彻底沉了下去。惜春从学堂回水月庵,这条路并不远,她却在中途失踪了!
她强压下慌乱,立刻吩咐随行的侍卫首领:“快!派人沿着从学堂到水月庵这条路仔细打听!问问附近的村民,前日的傍晚,有没有人看到过一位年轻的女居士!”
护卫们立刻散开去打听。探春和英哥儿焦急地等在马车旁。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护卫带着一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农户回来了。那农户有些紧张,搓着手不敢看人。
探春尽量温和地问:“这位大哥,两天前的傍晚,你有没有在这附近看到一位年轻的女居士?大概这么高,模样很清秀。”
农户犹豫了一下,偷偷看了看探春身后的护卫和华丽的马车,小声说:“好、好像是看到一个……但不是居士一个人。”
“还有什么人?”英哥儿急忙问。
“看、看到几个人,抓着一个病病歪歪的小娘子,穿着不像普通人家的。旁边还有一个居士,好像是在拦着那些人,不让她们抓人……拉拉扯扯的。”农户回忆着,“后来,那伙人凶得很,连居士也一块儿抓走了!”
“抓到哪里去了?”探春急得声音都发抖了。
农户更害怕了,连连摆手:“俺不知道,俺可不敢瞎说……”
探春对侍卫使了个眼色,侍卫立刻拿出一锭银子,差不多有十两,塞到农户手里。
农户拿着沉甸甸的银子,咽了口口水,又紧张地看了看四周,才压低了声音,几乎是用气声说:“好、好像是……被拉到那边仓口村的池四爷家去了……但那池四爷家厉害得很,跟城里的大官都有来往,俺们这儿谁都不敢惹啊……您、您可千万别说是俺说的!”说完,他紧紧攥着银子,扭头就跑掉了。
“池四爷?”探春皱紧眉头,看向侍卫首领。
侍卫首领面色凝重地点头:“姨娘,听说过这人。是本地一霸,据说家里养着很多打手,行事很是嚣张,确实和不少官员有往来。”
“不管他是谁!”探春又急又气,“光天化日之下敢强掳人!还是修行之人!必须去要人!”
车队转向仓口村。到达时已是傍晚,夕阳将天空染成橘红色。池四爷的宅院在村中十分显眼,高墙大院,门前还有两个彪形大汉守着,腰间别着短棍,眼神凶狠。
探春的马车在远处停下。看着那森严的守卫,她冷静了下来。硬闯肯定不行,对方人多势众,而且万一惜春真的在里面,硬闯可能会让她陷入危险。她安排了一个侍卫回去送信,其他人则在车里等待。
“不能直接进去。”探春深吸一口气,“我们等到晚上,悄悄进去探一探,先找到惜春在哪里再说。”
他们找了个隐蔽的地方藏好马车,耐心地等待着天黑。等待的时间过漫长,探春等得坐立难安,不停地掀开车帘往外看。英哥儿也绷着小脸,心里焦急不已。
好不容易熬到凌晨三四点,村子里灯火全都熄了,只有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叫。池家大院的灯笼还亮着,但门口的家丁已经抱着棍子打起了瞌睡。
“时候差不多了。”老苍头低声说,“三姑娘,您在这里等着,老奴进去探一探。”
英哥儿急道:“我也要去!”
“不行!”探春立刻反对,“你不能去!这太危险了!”
英哥儿却坚决地说:“三姑姑,让我去吧!我有武功,苍爷爷教我的,我能保护自己!”
还不等探春再出言反对,英哥儿便突然溜下马车,迅速消失在黑暗里。
老苍头只留下一句:“三姑娘放心,老奴拼了命也会护小少爷周全。”便急速跟上英哥儿。
此时正是人最困倦的时候。英哥儿与老苍头悄悄接近池家大院。探春和侍卫们在远处接应,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英哥儿和老苍头借着夜色掩护,轻松地躲过了打瞌睡的家丁,绕到宅子侧面一段比较低矮的围墙边。
老苍头先蹲下,让英哥儿踩着他的肩膀,轻轻一托,英哥儿就灵活地翻上了墙头。
他观察了一下院子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人。他朝老苍头招招手,然后自己先跳了下去。老苍头也利落地翻了进来。
院子很大,房间很多。他们只能一间一间悄悄地找。英哥儿耳朵灵,能听到一些房间里传出的呼噜声。他们避开这些房间,重点寻找那些看起来像有可能是关人的屋子。
找了好一会儿,就在英哥儿开始着急的时候,他们听到最里面一个破旧的小院里,似乎有极轻微的响动。
两人对视一眼,悄悄摸了过去。院子角落里有一间柴房似的屋子,门被一把大锁从外面锁着。
英哥儿凑近门缝,借着微弱的月光往里看。果然!里面有一个被绑着手脚、嘴巴也被布条塞住的人!看那身形和穿着的黄褐色缦衣,不是惜春又是谁!
英哥儿心里一阵激动,差点叫出声。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仔细观察那把锁。是老式的铜锁,看起来很结实。
他看向老苍头,用眼神询问怎么办。老苍头抬手摸了摸锁身,指尖在冰凉的铁锁上轻轻一按,下一秒,锁芯里传来一声轻微的“咔哒”声,那把看着结实的铜锁竟悄无声息地弹开了。
英哥儿心中一喜,轻轻推开门,和老苍头闪身进去。
“四姑姑!”英哥儿压低声音,跑到惜春身边,小心地扯掉她嘴里的布条,又去解她手上的绳子。
惜春先是吓了一跳,等借着月光看清来人,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是英哥儿吗?你长这么大了?啊,快!你快走!这里危险!”
“别怕,四姑姑,我和三姑姑来救你了!”英哥儿飞快地解开绳子。
惜春的手一得自由,立刻抓住英哥儿的胳膊,焦急地说:“别管我!先去找妙玉!她也被抓来了!我听见他们把她拖到隔壁屋子去了!”
妙玉?英哥儿想起来了,小光说过这个人。听说她原来是栊翠庵里带发修行的姑姑。她不是离开贾家了么?怎么也会在这里?
“她在哪个房间?”英哥儿急忙问。
“应该就在隔壁,她可能很不好……”惜春流着泪道。
三人悄悄溜出房间,向东厢房摸去。推开门,一股廉价脂粉香味混着血腥味扑面而来。
房间里布置得很是华丽,中央的雕花大床上,躺着一个瘦弱不堪的女子。她脸色惨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寝衣,衣襟有几处撕裂,凌乱地敞开着,露出脖颈处几个触目惊心的青黑色指痕。从那领口往下,隐约可见旧日的暗沉疤痕与新的青紫淤伤交错重叠。
“妙玉师父!”惜春一眼认出,扑到床前,声音发颤,伸手想碰她,又怕弄疼她。
妙玉的眼睫缓慢地颤动了几下,终于睁开了一条缝。她的眼神没有任何焦点,过了好一会儿,那空洞的目光才缓缓移向惜春的脸,声音气若游丝:“……惜春?……快……快走……”
惜春见她寝衣滑到肩头,露出更多伤痕,想伸手帮她拉好。她却抬手挡住,喘息着挣扎出声音:“别碰我……脏……你快……快走,别连累你……”
英哥儿站在门边,没敢上前,他低声对惜春说:“先带她走,这里不安全。”
惜春强忍泪水,点点头,转回头劝妙玉:“师父,我们带你出去,出去就好了!”
妙玉却突然笑了一声,笑得比哭还难看:“出去?……出去……又能去哪里?”她眼神再次涣散开,喃喃道:“脏……脏了……让我……死吧,死了才干净……”
话音未落,她身子一软,眼睛缓缓闭上,再次陷入昏迷,惜春慌得去探她鼻息,声音发颤:“妙玉!”
老苍头见状,不再耽搁,他迅速脱下自己的外衫,轻轻裹住妙玉伤痕累累的身体,小心地把她抱起来,脚步如风,惜春由英哥儿搀扶着,攥着衣角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