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闻讯赶回老宅时,天已擦黑。院中灯笼惨淡的光照着满地狼藉,破碎的花盆、翻倒的桌椅,还有廊柱旁尚未擦净的暗褐色血渍,像一根根冰冷的针扎进她眼里。
她几乎是撞开英哥儿房门冲进去的。内室里烛火昏黄,黛玉坐在床边小杌子上,正拿着温热的湿帕子,小心翼翼擦拭着英哥儿额角纱布边缘沁出的点点浅红。
英哥儿闭着眼,小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平日里红润的嘴唇也失了颜色,软软地陷在厚厚的锦被里,小小的身子几乎被淹没。
黛玉听见动静抬头,一双含露目早已哭得红肿如桃,见到王熙凤,那泪珠子又断了线似的往下滚。
“凤姐姐……”黛玉声音哽咽破碎,带着无尽的自责和心疼,“是我没用……没护住英哥儿……”
王熙凤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四肢百骸瞬间冻僵!她踉跄着扑到床边,颤抖的手指想碰碰儿子裹着纱布的小脑袋,又怕惊扰了他,最终只紧紧攥住了锦被一角,指节捏得惨白。
那刺目的白纱布,像一道巨大的伤痕烙在她心尖上!
“英哥儿……”她唤了一声,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千般算计万般筹谋在这一刻尽数崩塌,只剩下剜心刺骨的疼,“娘回来了……娘在这儿……”
似乎听到母亲的声音,英哥儿长长的睫毛颤了颤,艰难地掀开一条缝,乌溜溜的大眼睛里蒙着一层虚弱的水光,带着点委屈和依赖,软软地叫了一声:“娘……”声音又轻又哑,像刚出生的小猫。
王熙凤的心瞬间被揉碎了,眼泪再也忍不住,大颗大颗滚落下来,滴在锦被上,洇开深色的水痕。
她俯下身,用脸颊贴了贴儿子冰凉的小脸,声音哽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娘在!乖,不怕,好好睡一觉,醒了就好了。”
“娘!弟弟怎么样了?”一个急切的声音响起,巧姐从门外快步进来。她穿着一件半旧的杏色袄裙,头发梳成两个简单的丫髻,小脸绷得紧紧的,努力维持着镇定,但那双酷似王熙凤的凤眼里却盛满了惊恐和担忧。
她先是扑到床边,踮着脚仔细看了看弟弟头上的纱布和苍白的脸,小嘴抿得紧紧的,然后才转向王熙凤,声音带着努力压抑的哭腔:“我听婆子们说,弟弟头磕破了……流了好多血……”她的小手紧紧攥着衣角,指节发白。
王熙凤强忍着心痛,将女儿拉近些,声音沙哑地安抚:“别怕,大夫看过了,你弟弟就是磕碰了一下,有些头晕,养几天就好了。巧姐儿是姐姐了,更要稳住。”她轻轻抚了抚女儿的发顶。
巧姐用力点点头,吸了吸鼻子,把快要掉出来的眼泪憋了回去,自己搬了个小凳子坐到床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弟弟,一副要守护到底的小大人模样。
看着儿子虚弱地闭上眼,呼吸变得绵长,王熙凤才猛地直起身,脸上泪痕未干,那双凤眸却已燃起熊熊怒火,锐利如刀锋扫向门外候着的平儿和几个管事媳妇。
“是谁?谁伤了我儿子?!”她的声音不高,却像淬了冰,每个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平儿连忙上前,低声道:“奶奶息怒!那些人是冲着库房来的,蒙着脸,身手利落,像是道上专干黑活的。多亏了三姑娘……”
平儿将探春如何挺身而出、厉声喝退贼人的情形快速说了一遍。
王熙凤听着,目光转向一直沉默站在门边的探春。
只见她换下了白日那身染血的衣裳,穿着件半旧的素色袄子,脸色依旧苍白,眼底还有未散尽的惊悸和深深的疲惫,但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却多了一种破开坚冰般的沉静和担当。
“嫂子,”探春迎上王熙凤的目光,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贼人虽退,但府里人心惶惶。我已让人仔细打扫了院子,给受伤的家丁都请了大夫。今晚各处加派了人手守夜,库房那边也重新检查过,暂时无碍。”
她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眼神更加坚定:“嫂子既要照顾英哥儿,又要操心外头的大事。这府里……这内宅琐事,若嫂子信得过,便暂时交由我来打理几日。兰哥儿正好也从青溪坞回来了,他年纪虽小,却是个懂事的,也能帮衬一二。”
她提到贾兰时,目光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暖意。
王熙凤看着探春,看着她眼底那抹被悲痛和责任感淬炼出的光,心中百味杂陈。赵姨娘的死,英哥儿的伤,像两把重锤,硬生生将这个曾经骄傲却终究困于内宅的女儿,砸出了新的筋骨。
她不再是那个只能将委屈和抱负写在诗稿里的三姑娘了。
“好!”王熙凤重重吐出一个字,带着信任和托付,“三妹妹,这个家,这段日子,就辛苦你了!该赏的赏,该罚的罚,不必顾忌!”
探春用力点头,眼中隐有水光闪动,却倔强地没有落下,只道:“嫂子放心。”
她转身出去,脚步虽还有些虚浮,背影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力量。
不多时,李纨也带着贾兰匆匆赶来。贾兰小脸绷得紧紧的,进门先规规矩矩给王熙凤行了礼,然后才走到床边,看着昏迷的英哥儿,眼神里满是担忧,小声问:“婶娘,弟弟……伤得重吗?”
李纨握着王熙凤冰凉的手,声音轻柔却满是后怕:“真是飞来横祸!还好三丫头临危不乱,英哥儿也吉人天相。凤丫头,你只管安心照顾英哥儿,外头有什么事,我们几个都在呢。”
迎春也跟在李纨身后进来,她性子软,看到英哥儿头上的纱布和苍白的小脸,眼圈立刻红了。她默默地走到床边,拿起黛玉放在旁边的帕子,动作轻柔地替英哥儿擦拭额角渗出的微汗。
接下来的日子,英哥儿只能乖乖躺在床上养病。
头晕脑胀的感觉像小锤子时不时敲打着他的小脑袋,让他蔫蔫的,连平日最爱的描红簿子和石板都提不起劲。
王熙凤寸步不离地守着他,汤药点心亲手喂,夜里也睡在旁边的榻上,稍有动静就惊醒查看。
巧姐每日早上第一件事就是到弟弟屋里,有时带来她特意省下的点心,有时只是安静地坐在床边,给弟弟念一段她新学的《女诫》或《千家诗》,声音虽稚嫩,却努力放得平稳清晰。
她还会像个小大人似的叮嘱弟弟:“英哥儿要乖乖喝药,不许嫌苦。”
黛玉也日日过来,有时念几页有趣的小书,有时只是静静地坐在床边绣花,用那清泉般的声音说些窗外的花开了、叶子黄了的小事,试图驱散病榻的沉闷。
迎春则默默地绣了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药草香囊,里面塞了安神的香料,轻轻系在英哥儿的床头。
英哥儿知道大家都在担心自己,总是努力打起精神,睁着大眼睛听,偶尔弯起嘴角,露出一个苍白却乖巧的笑。
被同样困在屋子里的还有阿狸。它那条被砸断的后腿虽然经过大夫包扎固定,但行动不便,只能恹恹地趴在英哥儿床尾一个铺着软垫的篮子里,往日油光水滑的皮毛都失了光泽,琥珀色的猫眼半眯着,透着无精打采和委屈。
一人一猫,两个难兄难弟,大眼瞪小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