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息如同瘟疫,瞬间传遍死寂的老宅。
西厢暖阁里,探春枯坐在冰冷的床沿,像一尊失了魂的玉雕。自赵姨娘的死讯传来,她便维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
她记起幼时染了风寒,夜里烧得迷迷糊糊,是赵姨娘披散着头发,趿着鞋从外间摸进来,摸索着坐到床边,把她滚烫的小身子往自己怀里搂。
那怀抱不算柔软,却像个结实的小窝,稳稳托住了她的颤抖。姨娘哼起支不成调的歌谣。那调子土气得很,许是她小时候听来的,翻来覆去就那么两句,词儿早忘了,只余下些咿咿呀呀的哼唱。
那夜,她额头上始终覆着赵姨娘掌心的温度,带着点皂角洗不净的烟火气,却奇异地安稳了她的噩梦。
就在探春恍恍惚惚时,门被轻轻推开一条缝,平儿闪身进来,脸上带着不忍和惊惶。她手里捏着一张边缘卷曲的粗黄草纸。
“三姑娘……”平儿的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将那张纸小心地放在探春僵硬的膝上,“这……这是在您外面窗户缝找到的……许是……许是留给您的……”
探春空洞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视线落在那张纸上。
纸上没有任何字句。只有一个歪歪扭扭、墨迹被露水晕染得模糊不堪、却依旧能辨认出的字——“环”。
像一道无声的惊雷,狠狠劈进探春死寂的心湖!
昨夜赵姨娘那绝望的哭嚎瞬间在耳边炸响——“环儿!我的儿啊!你三姐姐不要姨娘了啊!姨娘就只剩下你了……!”
她去找贾环了!她真的不顾一切跑去找那个被丢进军营的儿子了!可结果……她连金陵城都没出去。
探春的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她死死盯着那个扭曲的“环”字,仿佛能看见生母在冰冷刺骨的河水中挣扎、沉没,最终却只换来水底无尽的黑暗!
巨大的悲伤如同冰冷的海啸,瞬间将她吞没!愚蠢!可怜!又可悲!她甚至能想象到那些发现尸体的人是如何议论一个死时浑身淤泥,狼狈不堪的妇人!
“噗——”一口猩红的血毫无征兆地从探春口中喷出,星星点点溅在膝上那张粗黄的草纸上,将那墨黑的“环”字染得触目惊心!
随即,她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所有筋骨,软软地向前栽倒,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床屉边缘,发出一声闷响。
“三姑娘!”平儿魂飞魄散,扑上去扶住她瘫软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
“姨娘……姨娘……”探春倒在平儿怀里,紧闭的双眼下,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很快浸湿了平儿的前襟。
那不是嚎啕,而是压抑到极致的,濒死般的呜咽,身体剧烈地抽搐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破碎的抽噎。
强烈的羞愤和失去至亲的悲伤交织在一起,将她死死钉在耻辱柱上,连哭都带着撕心裂肺的痛楚。
赵姨娘的丧事办得潦草而寂静。一口薄棺,几叠纸钱,便匆匆葬在了贾家祖坟边缘区域的一片坟地里。
没有灵堂,没有吊唁,只有几个粗使婆子抬着,悄无声息地出了老宅的后角门。
探春换上了一身更素净的粗麻孝服,头上除了一根素银簪子,再无他物。
她独自跪在赵姨娘那个简陋得只有一个名字的木牌位前,低垂着头,背脊挺得笔直,却像一根被冰雪冻透、随时会断裂的枯枝。
她没有哭,也没有说话,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跪着,仿佛也变成了一块冰冷的石头。
哀莫大于心死。
英哥儿被苍梧抱着,远远站在灵堂的阴影里。他小小的身子不安地扭动着,大眼睛里充满了困惑和担忧。
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三姑姑周围那原本应该像溪水一样流淌的清澈的精神场,此刻变成了一团凝固的、浓得化不开的灰白色迷雾。那迷雾沉重、冰冷,充满了悲伤、绝望和羞愤。
“三姑姑……难过……”英哥儿小声嘟囔着,努力地集中起自己小小的精神力。
意识海中那枚金色的齿轮印记微微亮起,一缕极其温煦、如同春日暖阳般的金色精神丝线,小心翼翼地从他体内探出,像一只温暖的小手,试图轻轻触碰、抚慰探春那团灰白的迷雾。
然而,就在那缕金色的暖意即将触及灰雾边缘的瞬间——
“嗡!”
一股强大而冰冷的排斥力猛地从灰雾中爆发出来!那并非有意的攻击,而是探春内心那沉重到极致的痛苦和绝望形成的无形壁垒,如同万年不化的坚冰!金色的暖流如同撞上了一堵无形的、冰冷刺骨的墙,瞬间被狠狠弹了回来!
“唔!”英哥儿小小的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无形的针狠狠刺了一下,小脸瞬间褪去血色。他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小脑袋,只觉得里面嗡嗡作响。
他茫然又委屈地看着探春依旧凝固的背影,大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为什么?为什么三姑姑不要他的精神力?那种悲伤和羞愤,到底是什么?
他太小了,在人世间短短两年的经历,让他无法理解这样复杂沉重的悲伤与绝望。
就在英哥儿小身子微微颤抖,手足无措地缩在苍梧怀里时,前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和急促的脚步声。
“大老爷回来了!”
贾赦回来了。
风尘仆仆,满面倦容,鬓角的白发似乎更多了些,连挺拔的背脊都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佝偻。他大步走进正厅,带着一身浓重的疲惫。
厅内,王熙凤、贾琏、李纨等人早已闻讯聚齐,人人脸上都带着忧惧和期盼。
贾赦的目光扫过众人,最终落在贾琏脸上,声音沙哑低沉,开门见山:“宝玉的事,暂时……压下去了。”
厅内瞬间一静,随即是压抑的、长长的出气声。
“父亲!”贾琏眼中迸发出狂喜的光芒,急切地上前一步,“您……您是如何……”
“如何?”贾赦嘴角扯出一个极其苦涩、甚至带着几分自嘲的弧度,如同饮下了一杯穿肠毒药,“银子!砸银子!”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剜心剔肺的痛楚:“一万两!整整一万两雪花纹银!打通了夏守忠夏公公那条线!才让他在御前递了句话,说那《姽婳词》不过是无知小儿附庸风雅,效仿前人悼亡之作,且宝玉已然痴傻,不堪问罪。陛下……这才松了口风。”
“一万两?”王熙凤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眼前发黑。这几乎是祖宗留下的那笔救命银子里,能动用的极限了!
贾赦疲惫地闭上眼,仿佛连站立的力气都已耗尽:“这还不算完!金陵府衙那头,主管此案的吏目和上下打点……又填进去五百两!这才换来个‘查无实据,不予追究’的含糊结案!宝玉……算是暂时保住了。”
厅内一片死寂。狂喜过后,是更深的寒意。一万零五百两!这是何等惊人的数目!几乎掏空了贾家仅存的一点元气!
为了一个痴傻的宝玉,值得吗?可若不救,背后之人必然会得寸进尺,进而图谋整个贾家……众人心头沉甸甸的,像压了一块巨石。
贾赦重重地坐倒在椅子上,声音带着一种劫后余生却更显苍凉的疲惫:“家里……还剩下多少?”
王熙凤强打精神,迅速在心中盘算,声音艰涩:“除去各处产业维持的流水,能动用的现银……怕是……不足千两了。”
她顿了顿,看向贾赦,眼中带着一丝期盼,“青溪坞那边……”
“青溪坞的稻子,才刚插秧!”贾赦猛地打断她,语气焦躁,“当务之急,是熬过眼前!各处用度,能减则减!能省则省!凤丫头,你掌家,心里要有数!开源节流,刻不容缓!绝不能再出半点差错!”
沉重的压力如同实质的乌云,笼罩在贾家老宅每个人的心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