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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的城墙还没在屁股后头完全看不见呢,队伍里的气氛就他娘的沉得能拧出水来。这回出征,跟以往哪次都不一样。

一个脸上还带着稚气的新兵蛋子,哆哆嗦嗦地问他旁边的老兵:“王…王哥,咋…咋没人送咱们啊?连锣鼓都没…”

那老兵一脸晦气,啐了一口:“呸!送个屁!你小子以为咱们是去游山玩水?告诉你,这回要去的那地儿,阎王爷去了都得掂量掂量!能活着回来就是祖宗积德!”

海兰察骑在马上,走在队伍中间,闷着头看前头灰黄的官道,这些话一字不落飘进他耳朵里。他下意识摸了摸怀里,那壶御酒和药材,像两块冰,硌得他心口发凉。他低声喃喃,像是跟自己说:“…都不是省油的灯啊…”

越往西走,天越高,地越荒凉。绿色肉眼可见地没了,换上了望不到边的土黄和灰褐。风也越来越硬,卷着沙子和碎石片子,没日没夜地吹。

“哎哟我操!”一个兵被风沙迷了眼,揉着眼睛骂骂咧咧,“这什么鬼地方!张嘴就吃半斤沙!”

“少废话!留着力气走路!”军官呵斥道,但自己的嘴唇也干裂起皮。

好不容易蹭到青海地界,算是摸到了高原的边儿。抬头往前一看,所有人齐刷刷倒吸一口冷气!

“俺的亲娘诶!”刚才那个新兵蛋子腿一软,直接出溜到地上,指着前面,声音都变了调,“那…那还是路吗?那是通天的梯子吧?!”

眼前横着的,是一眼望不到头、连绵起伏的巨型山脉!山体是死沉沉的灰黑色,山顶盖着白得刺眼的雪。

一个见过些世面的把总脸色发白,喘着粗气说:“兄弟们…咬牙挺住!这…这就是高原了!喘不上气、脑袋疼都是正常的!谁他妈也别掉队!”

大军开始咬着后槽牙往山上爬。那路窄得吓人,另一边就是深不见底的峡谷。

马匹最先扛不住。一匹驮着粮草的马哀鸣一声,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抽搐几下就不动了。

“我的马!”负责看管它的士兵哭喊着想去拉。

“滚开!不想活了?!”老兵一把将他拽回来,“推下去!赶紧推下去!别挡道!”

士兵眼睁睁看着自己的伙伴被推下深渊,泪流满面。

接着倒下的就是人。一个健壮的汉子正走着,突然脸色变得青紫,猛地捂住胸口,眼球突出,大口倒气却像被掐住了脖子,发出“嗬嗬”的可怕声音,然后直挺挺向后栽倒。

“老李!老李你怎么了?!”同伴扑过去。

随军大夫看了一眼,摇摇头,面色沉重:“没用了…气憋住了…拖到一边,让他…安生走吧。”

哀嚎声、呕吐声、绝望的喘气声,成了行军的主旋律。士气低落到粪坑里,每个人脸上都写着麻木和恐惧。

在这种要命的时候,海兰察那“不像人”的体质,又扎眼了。

他也喘,但明显比别人好得多。他不仅能稳稳骑马,还时常跳下来。

“这边!这边的雪实!踩着我标记的地方走!”他挥着长矛,在深雪里探路,声音在风雪中依旧清晰。

看到几个士兵拼尽全力推陷住的粮车,他二话不说,大步过去,用肩膀死死顶住车厢,吼道:“一!二!三!给老子起!”

粮车猛地被推了出来。士兵们看着他那仿佛用不完的力气,眼神复杂,既有感激,更有一种非我族类的敬畏。

“海…海公爷…您…您没事吧?”一个小兵怯生生地问。

海兰察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喘着粗气摆摆手:“死不了!都机灵点!看着脚下!”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远没那么轻松。怀里的护身符变得极其敏感,一会儿滚烫得像要烧起来,一会儿又冰凉得像块寒铁。他忍不住低声咒骂:“额木格阿玛…这到底是怎么了…”

更让他心惊的是怀里那御赐的东西。那银酒壶摸上去阴冷刺骨,晃荡起来声音沉闷粘稠,偶尔飘出一丝异香,闻着清醒,细品却邪门。那些药材也隔着盒子散发躁动气息。

“…皇上…”他眼神阴郁,“您这到底是赏赐…还是锁链?”

还有那远在台湾的黑色小鼎。左臂旧伤时不时传来阴冷刺痛,脑子里那戾影也会突然发出压抑的低吼,带着恐惧和渴望。

“…阴魂不散…”他咬着牙,把这念头强行压下。

最悬的一次,是翻那座号称“鬼见愁”的极高山脊。小路完全被厚雪埋了,底下是万丈冰崖。狂风卷着雪沫,能见度不到十步。

队伍爬了一半,突然地动山摇!

“雪崩了!!”有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尖叫。

虽然不是直冲他们,但冲击波和雪雾还是让队伍人仰马翻,几十号人和牲口眨眼就被卷下了悬崖。

队伍被拦腰截断,困在半山腰,进退不得。

中军传来福康安焦急的吼声,但被风雪吞没。

“妈的!”海兰察眼睛赤红,啐了一口带冰碴的唾沫,“索伦的!是爷们的跟老子来!绳子捆结实了!咱给大军开条路出来!”

关键时刻,他带着一队索伦死士,用绳子彼此相连,顶着能吹跑人的狂风和再次雪崩的危险,用刀劈斧凿,一点一点在雪墙上掏缝!

干了整整一天一夜!海兰察几乎没合眼,眉毛胡子全结了冰,手脚冻得失去知觉,全凭一股凶悍的意志力硬撑。

当他最终打通道路,拖着快冻僵的身体回来时,迎接他的是死里逃生却又如同看怪物般的眼神。

他啥也没说,默默走到一边,掏出硬得像石头的干粮,机械地啃着。

风雪依旧。护身符冷热交替。御酒散发阴寒。远方的小鼎和体内的戾影无声躁动。

他抬起头,望着前方无穷的冰雪山峦,感觉自己正一步一步,走向世界的尽头。

“…是生是死,就这一遭了。”他喃喃自语,眼神里最后一点犹豫被风雪吹散,只剩下破釜沉舟的冰冷坚定。

他啃完最后一口能硌掉牙的干粮,猛地站起身,冰碴子从衣甲上簌簌落下。目光扫过那群惊魂未定、眼神复杂的士兵,声音嘶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都他娘的愣着等死吗?!路开了!能喘气的,跟上!爬也给老子爬过去!”

这话像鞭子一样抽在众人身上。求生的本能压过了恐惧和疲惫。士兵们挣扎着爬起来,互相搀扶着,咬着牙,一个接一个,小心翼翼地踏入那条用命换来的、狭窄冰冷的雪缝。

海兰察就站在最险要的隘口边,像一尊嵌在冰雪里的雕像。寒风卷着雪沫疯狂抽打着他,他却纹丝不动,伸出手,将一个又一个摇摇晃晃的士兵拉过最滑最陡的地段。

“抓紧!”

“脚踩实!”

“别往下看!”

他简短地吼着命令,每一次有力的拉扯,都带给经过的士兵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希望。

福康安在中军看到队伍终于开始移动,长长舒了口气,随即下令:“快!后队变前队,跟上!快!”

整个队伍像一条受伤的巨蟒,开始缓慢而艰难地穿过这条死亡通道。

当最后一名士兵颤巍巍地爬过隘口,海兰察才最后一个离开。他回头望了一眼那深邃的峡谷和依旧呼啸的风雪,眼神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

然而,还没等队伍喘匀一口气,新的打击接踵而至。

负责清点人数的军官连滚带爬地跑到福康安和海兰察面前,脸色比雪还白:“大…大将军!海公爷!不好了!刚才雪崩…咱们…咱们丢了三辆粮车!还有…还有装药材的大车也陷下去一辆!”

“什么?!”福康安眼前一黑,差点从马上栽下来。在这鬼地方,没了粮草药材,跟直接判死刑没区别!

恐慌瞬间再次蔓延开来,比风雪更快地冻结了所有人的心。

“没粮了?!”

“药也没了?!”

“完了…这下真完了…”

绝望的气氛如同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海兰察眉头紧锁,走到那损失惨重的地方查看。悬崖深不见底,掉下去的东西绝无找回的可能。

他沉默了片刻,突然转身,大步走向自己的战马,从鞍袋里取出那个油布包裹——里面是皇帝赐下的御酒和药材。

他猛地将包裹掼在雪地上,发出沉闷的声响。所有人都愣住了,不解地看着他。

海兰察“唰”地一声抽出腰刀,刀尖指向那包裹,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沉痛却带着决绝:“皇上恩典!赐下御酒珍药,本是助我等破敌!如今弟兄们遭难,粮草短缺,海兰察岂能独享?!今日,就分了它!能撑一时是一时!”

说着,他弯腰拿起那银酒壶。入手依旧阴冷刺骨。他毫不犹豫地拔掉塞子。

顿时,一股奇异的气息弥漫开来——酒香混合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让人精神一振却又隐隐不安的异香。

离得近的几个士兵忍不住吸了吸鼻子,感觉头疼似乎都减轻了些。

“都过来!”海兰察吼道,“受伤的、喘不上气的,先喝一口!这是皇上的恩德!”

士兵们面面相觑,有些犹豫,但最终求生的欲望占了上风。几个伤势较重、气喘吁吁的士兵被搀扶过来,小心翼翼地接过酒壶,抿了一小口。

那酒液冰冷似铁,划过喉咙却像是一道火线,呛得人直流眼泪,但随即一股奇异的暖流(或者说是一种刺激性的能量)猛地散开,冲得人头晕目眩,却奇迹般地暂时压下了那种窒息的憋闷感和剧烈头痛!

“有…有用!”一个士兵喘着大气,难以置信地摸着自己的胸口,脸上恢复了一丝血色。

更多士兵围了上来。

海兰察又拿起那些紫檀木盒,打开,将里面那些形状怪异、散发着浓郁躁动药气的珍稀药材,递给随军大夫:“看看!哪些能应急!捣碎了,给伤重的弟兄敷上!或是想办法煮了!”

大夫手指颤抖地接过那些他从未见过的珍贵药材,光是闻一闻药气,就觉得心神不宁,却又感觉它们蕴含着某种强大的、近乎狂暴的生命力。他不敢怠慢,连忙招呼助手处理。

这一幕,深深烙印在所有士兵眼中。看着海兰察毫不犹豫地将皇帝御赐的、本该是他独享的“恩荣”拿出来分给众人,许多人的眼神变了。那其中的敬畏和恐惧还在,但却掺杂了更多真实的感激和一种难以言喻的震撼。

“海公爷…”一个刚才喝了酒的老兵扑通一声跪在雪地里,哽咽着说不出话。

“起来!”海兰察一把将他拽起,目光扫过众人,“别谢我!要谢,就谢皇上天恩!都给我打起精神!只要还有一口气,就得往前闯!老子还没死呢!轮不到你们先认栽!”

他的声音如同破锣,却带着一股蛮横的生命力,硬生生在这绝境中,又撕开了一丝裂缝。

队伍再次动了起来。虽然依旧艰难,虽然依旧不断有人倒下,但那种彻底绝望的死寂气氛,似乎被那壶冷酒、那些怪药,以及海兰察那近乎自毁般的举动,暂时驱散了一些。

海兰察走回自己的位置,感觉怀里的护身符微微发烫,仿佛在无声地抗议着什么。而他体内的戾影,则发出低沉而贪婪的嘶鸣,似乎对那被分出去的酒药充满了渴望和…不满?

他面无表情,只是握紧了拳头。

他知道,这只是开始。前面的路,还长得很。这点东西,救不了所有人。

但他更知道,有些东西,比活下去更重要。尤其是在这片离天最近、也离死亡最近的土地上。

他抬头,望向风雪弥漫的前路,眼神如同脚下的冰雪一样冷硬。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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