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风裹着雪籽,打在老槐树上簌簌响。
听外婆跟外公说,“下雪籽了,就要下雪了。”
下雪,下雪爸爸就回来了。
方冬强踮脚扒着门框看,忽然瞅见路口那个藏蓝色身影,是小阿姨方梅好。
“小阿姨!”方冬强喊着跑过去,鞋底子在结了薄冰的泥地上打滑,差点摔个跟头。
方梅好笑着张开胳膊接住他。
“小阿姨,你去的时候穿一点点的衣服,现在穿很厚的衣服了。”
“你不也一样,裹的像个棉花团。”
“外婆说,我穿厚衣服,下雪了,爸爸就回来了。”
“小阿姨离家近,你爸爸离家远,所以小阿姨快一点到家,你爸爸晚一点到家。”
“外面很大很大吗?”
“是的,外面的世界大的很呢。”方梅好拉着方冬强的手边聊边往家里走。
方梅好回来,方冬强又跟着她睡,方梅好给他讲着外面的世界。
腊月的夜浸着寒气,屋里却裹着暖。土坯墙挡了寒风,被褥焐着热气,方冬强缩在里面,连脚尖都暖融融的。
方梅香也都是安静地听着,直到方梅好讲结束。
腊月的日头难得的暖融融,太阳出来是年前搞卫生的好日子。
方梅好裹了块头巾,扫帚绑在一根长棍子上,扫房梁上的灰尘。
方冬强看到她哈哈大笑,“小阿姨,你好像书里面的鸡妈妈。”
方冬强拿来小人书,翻开这一页,领头的老母鸡带着一群小鸡,鸡妈妈头上裹着一块格子的头巾。
方梅好一看也笑了,“是有点像哦。”
灰尘被扫下来,在光柱里打着旋,“冬强,你带着妈妈去门口,屋里灰尘太多了。”
方冬强拉着方梅香拉来到门口。
“冬强,梅香!”走来一个穿皮夹克,背着蛇皮袋的男人。
方梅香脚步顿了顿,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襟。
方冬强把小人书往怀里一抱,往后缩了缩,后背抵住了墙,这张脸有点熟悉,又有点生。
方大苗笑着看了一眼方梅香,“梅香,我回来了。”
又在方冬强面前蹲下,“冬强,不认得爸了?”声音里带着点喘,大概是赶路急了。
方冬强眨巴着眼睛,看看方大苗,又抬头看看,没下雪。
可这个人,真的是爸爸。
他把小人书举起来,挡住半张脸,只露出双眼睛,偷偷打量着。
方梅香妈从屋里出来,“早就念叨着问爸爸什么时候回来,我跟他说下雪的时候,他看今天大太阳的有点不敢相信了。”
“呵呵,冬强,爸爸在的地方很远,我出发的时候家里在下雪,坐了很久的车,到家雪都停了。”
“大苗,都晒黑了。”方梅香妈领他们进屋。
方梅好放下举着的扫帚,“哥,你回来了?”
“嗯,梅好,你也放假了?”
“大苗,我去下碗面。”方梅香妈走向厨房。
方大苗看着方梅香,“梅香,你在家还好吗?”
方梅香嘴角猛地往上翘了翘,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了一下,可那笑意刚爬到眼角,又倏地收了回去,她飞快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鞋尖。
方梅好忙去厨房烧火。
看看房间没其他人,方大苗附在方梅香耳边轻声说,“晚上回家住。”
方梅香的脸颊慢慢红了,像被灶膛的火烘过似的。
“冬强,你都读书了?”方大苗把方冬强拉过来摸摸他的头,“这一年长高了不少啊。”
方冬强好似有什么话要说,又觉得现在是跟方大苗还不够熟,没说出来。
“看看爸给你带什么好东西了。”方大苗从袋里面的衣服堆里拿出一个塑料变形金刚,是玩具厂里的新奇玩意儿,能拆能拼。
方冬强看到眼睛都亮了,放下手中的书拿起变形金刚。
“还有糖,”方大苗拿出袋大白兔奶糖,打开一颗塞到方梅香嘴里。
方梅香抿着糖,笑的更甜了。
“冬强,拿几颗给外婆小阿姨。”方大苗塞一颗到方冬强嘴里。
方冬强抱着玩具一手攥着糖跑向厨房。
吃了面,方大苗去家里准备一下晚上可以住。
“大苗,今天有太阳被子啥的晒一晒,整理一下,我原想家里今天卫生搞了再给你那里也收拾一下的。”
“没事,我自己去整理一下就行,冬强,和爸爸一起去家里吗?”
方冬强在一边眼珠转着不应声。
“爸爸带你去小店,你想要什么都买给你。”
刚才还坐着不动的方冬强立马站了起来。
“一说买东西就动了。”方梅香妈眼角弯成月牙,“冬强,跟爸爸去吗?”
“去。”这下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好,你跟去。晚饭在这里吃,梅香就吃了晚饭再一起去吧。”
方大苗接过家里钥匙,背起蛇皮袋,另一只手牵着方冬强。
方梅香看着他们,伸长脖子,屁股也从凳子上微微抬起。
“梅香,大苗把家里整理一下,你吃了晚饭再一起去。”
方梅香听了又在凳子上坐实。
日头把村里的路晒的暖烘烘,方冬强的手也暖暖的,被方大苗攥在掌心,“冬强,在家想爸爸吗?”
方大苗侧过来低头看着方冬强,笑笑,“小子长的越来越好看了。”
方冬强也仰起头看着方大苗,“想,想买自行车,我坐前面去二姨家。”
“呵,小小人还想买自行车。”
“嗯,方瑜,小军他们家都有,坐前面,“叮铃铃,叮铃铃!”,方冬强学着按车铃的样子。
“哟,大苗从外面发财回来啦!”
“嘿嘿嘿,干点活能发什么财?”
“冬强,还认得爸爸不?”
路上不断碰到有村民打招呼。
方大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混杂着尘土和霉味的气息扑面而来,方冬强用手在鼻子前挥了挥。
方大苗看着他的样子,呵呵笑,“还像个大人样,晚上住这里吗?”
方冬强摇摇头。
四方桌蒙着层灰,椅腿上结了细细的蛛网。
窗纸破了个小洞,阳光从洞里钻进来,在地上投下亮晃晃的光斑,能看见无数细小的尘埃在光柱里打转。
方大苗放下蛇皮袋,抬手抹了把桌沿,指尖立刻沾了层灰。
方大苗把被子拿出去晒,操起扫帚把蜘蛛网扯了扯,又拿来抹布在床边和桌子凳子上擦了一遍。
看看灶台,铁锅边缘生了圈浅黄的锈,想着不做饭就不管它了。
“走,去小店。”
方冬强马上蹦跳着出门去。
“大苗老板回来了!”远远地看到他走过来就有人喊。
“干活人还大老板。”
“这派头不就是大老板的范,还穿着拉链衫了。”
“在深圳挣着钱了?”有人凑上来问,手伸过来摸了摸拉链,“洋气的猛!”
方大苗把方冬强抱起来,“看看,要什么?”
“冬强,你爸赚大钞票了,要什么你尽管买。”
方冬强还是遵循一次只要一样的原则,只拿一瓶汽水,喝了一口递给方大苗跑去和其他小孩玩了。
“冬强,给我看一下。”“我摸一下可以吗?”小孩没见过这样的玩具,都凑近了看。
“那边楼真高啊,”方大苗蹲在石头上,聊着他在大城市的所见所闻,“有十几层,窗户擦得能照见人影,电梯嗖嗖地跑,不用爬楼梯……”
“大苗,今年赚了多少钱?”有人问道。
“钱嘛,肯定比种地要多。只是在大城市开支也大。”
在小店门口聊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方大苗牵着方冬强往家里走,要赶在日头落尽前把晒在外面的被子收进来。
“叮铃铃!”邻居骑着辆簇新的自行车,车把上还缠着红绳,“大苗,回来啦?”
“诶,回来了!”方大苗应着。
“爸爸,就是这个自行车,买来我坐前面,也可以叮铃铃。”
方大苗转头看看骑着车远去的背影,“你很想要自行车吗?”
“嗯!”方冬强的头点得格外用力。
算了算口袋里的钱,还在纠结着要给方梅香爸妈多少钱,留点钱过年,明年还要车费,根本没有多余的钱买自行车。
在亮着粉红灯光店里花的钱,足够买一辆自行车了,方大苗握着拳头用指甲狠狠地掐了掐自己。
“明年,爸爸去赚了钱,寄过来叫外公买,今年先不买了。”
“哦!”方冬强声音低下去,眼睫毛也垂了下来。
此时,看着儿子失落的模样,方大苗真恨不得狠狠地扇自己几巴掌。
腊月的日头落得快,屋里的灯泡亮了,昏黄的光裹着饭菜香涌出来。
一家人围坐在四方桌前吃晚饭。
“大苗,在外饭吃的习惯吗?”
“吃的惯,都是来自全国各地的,干活累了什么都吃得下。”方大苗扒着碗里的饭,“但都没家里的饭好吃。”
灯泡在头顶晃了晃,把一家人的影子投在墙上,忽明忽暗的。
方大苗和方梅香爸聊着家里的外面的事,方冬强在一边扒拉米饭,方梅香小口嚼着肉,远处隐约的鞭炮声,把腊月的夜晚衬得格外祥和。
方大苗递给方梅香妈50元钱,“娘,爸,第一年在外面也没攒下什么钱,嗯,有时有个头痛冷热什么的又要花钱。”
“是哇,一个人在外面干活这么辛苦可要注意身体。”
“可能是第一年到这么远的地方不适应,明年就好一点,明年我多攒点钱。”
“买自行车。”方冬强突然插进来一句话。
“小孩都在听着我们讲话啊。”大家一下子看向方冬强。
“有钱了买自行车。”方冬强又大声地喊了一句。
方梅香妈侧过脸笑着看方冬强,“看别人有,就都想要。”
方大苗嘴角紧绷着,手在腿上搓了搓,“买,明年一定买!”
“大苗,你坐车也累了,你们早点回去吧?”
“冬强,晚上去家里睡吗?”方大苗问。
方冬强想了想,往方梅好旁边靠靠。
“冬强还是在这里吧。大苗,你们饭就不用烧了,都过来吃吧。”
“好!”方大苗马上答应着,“我灶台也还没整理,明年过了15又要去外面。”
“嗯,就过年几天在这里吃。”
方大苗摸摸口袋,还是没有再伸手进去,“走吧,梅香。”
方梅香妈给方梅香整理了衣服。
路面被两边人家窗户里透出暖黄的光微微照亮,隐约能听见屋里的说笑声。
方梅香跟在方大苗后面,远处的竹林被风吹得沙沙响,混着偶尔传来的鸡鸣狗叫,衬得村子既热闹又安宁。
碰到村民,有人带着开玩笑的口吻,“大苗,晚上把梅香带回家睡啦?”
“我回来了总要带回家住。”方大苗答得干脆。
“是的是的,夫妻俩都一年没见了,快点走快点走。”那人笑嘻嘻地挥着手。
进门一拉下面坠着个铁片的粗棉线,昏黄的光就泼下来,在泥地上映出桌凳歪斜的影子。
“梅香,我烧点水洗一下。” 方大苗放下装着梅香衣服的袋子。
方大苗把锅上的铁锈洗干净,再添上水,用年初剩下的柴火,点了塞进灶膛内。
灶膛里火苗“噼啪”跳动,映着方大苗的脸,“梅香,坐这里来暖和点。”
方梅香走过去慢悠悠地靠近方大苗,坐在他旁边。
“梅香,我不在家,你想我吗?”方大苗手伸进方梅香衣服里。
方梅香的头更低了。
灶膛里跳动的火苗,把两人的脸映得红扑扑、暖融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