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低低压在静安寺路的梧桐枝桠上,嫩绿叶子上沾着细密的雨珠,风一吹,就簌簌落进街角的水洼里。“百乐门”的玻璃门上贴着张泛黄的告示——“时局动荡,晚间场次暂减”。门口的黄包车夫缩在墙角听报童喊着新闻,那清脆的嗓音裹着雨丝飘来,撞在艾颐的耳尖上:“号外!号外!全国各界救国联合组织今日在津成立!共商抗敌大计——”
艾颐站在二楼办公室的窗前,指尖抵着冰凉的玻璃,看着楼下报童被风吹得歪斜的身影。桌上的茶早已凉透,青瓷杯壁凝着水珠,她等褚砚秋来,已经等了两个时辰。自从上月两人在法租界的小教堂里,一起在救国组织的名册上签下名字,褚砚秋就成了传递情报的联络员,每隔三日会来百乐门,借着看演出的由头,把消息给她。
“盛小姐,楼下有位先生找您,说是‘客香来’来的。”服务生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带着几分犹豫,“他说……有褚小姐的东西要交。”
艾颐的心猛地一沉。“客香来西饼屋”是她和褚砚秋约定的应急接头点,除非出了大事,否则绝不会有人从那里来送东西。她攥紧了旗袍下摆,快步下楼,楼梯转角的鎏金栏杆还泛着冷光,一如她此刻的心境。
大堂里只稀稀坐了几桌客人,穿卡其色军装的日本兵在门口来回踱步,靴底碾过地面的声音格外刺耳。角落里站着个穿灰布长衫的年轻男人,帽檐压得极低,看见艾颐过来,忙从怀里掏出个折得紧实的牛皮纸信封,声音压得像蚊子哼:“艾小姐,褚小姐让我把这个给您……她被抓走了。”
“抓走了?”艾颐的声音瞬间发颤,手指捏着信封的边缘,指节泛得发白,“被谁抓的?怎么回事?”
男人的喉结滚了滚,眼神里满是惊惶,话都说不利索:“今早在客香来,褚小姐正跟我交接情报,突然进来几个穿黑呢子外套的特务,盯着我们看。褚小姐怕情报被搜走,突然把信封塞给我,低声说了句‘快走,把东西送到百乐门’,然后故意把桌上的咖啡泼在了一个日本兵身上——”
他顿了顿,声音更低了:“那些日本兵当场就把她按在地上,枪托砸在她背上……我看着她被押上军用卡车,车牌是‘菊水’的,肯定是R国宪兵队的人。”
牛皮纸信封从艾颐指间滑落,掉在地毯上,露出里面半张写着密文的纸条。她的眼前突然晃过褚砚秋的笑脸——上月见面时,褚砚秋还笑着跟她说,等春天暖和了,要去外滩看新开的郁金香,说等打跑了R国人,要写些轻松欢乐的剧本,跟她合开个女子演艺学校。可现在,那个总爱穿月白旗袍、说话脆生生的姑娘,却被R军抓进了宪兵队,那地方,进去的人十有八九是竖着进去,横着出来。
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上来,艾颐捂住嘴,才没让哭声破腔。她蹲下身去捡信封,指尖碰到地毯上的绒毛,却怎么也抓不住那轻飘飘的纸片,肩膀控制不住地发抖。
“怎么了?”熟悉的脚步声从门口传来,许应麟的声音带着雨气,他刚从商会回来,深灰西装的肩头沾着湿冷的雨珠,看见艾颐蹲在地上哭,快步走过来,伸手扶住她的胳膊,“出什么事了?谁欺负你了?”
艾颐抬头看他,眼眶通红,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淌,混着脸上的碎发贴在嘴角,又咸又涩:“应麟……砚秋她……她被R国人抓走了。”
许应麟的眉头瞬间拧成了结,他扶着艾颐站起来,目光落在地上的牛皮纸信封上,弯腰捡起来,指尖扫过上面的密文,脸色沉了几分。他把信封揣进西装内袋,另一只手轻轻擦去艾颐脸上的眼泪,指腹带着他身上惯有的、淡淡的雪茄味,“别哭,哭解决不了问题。咱们先弄清楚,她被关在哪里了。”
“可……可R国宪兵队那么凶,砚秋她一个姑娘家……”艾颐的声音哽咽着,话没说完就被许应麟打断。他握住她的肩膀,掌心的力度带着安抚的坚定,让她混乱的心跳稍稍稳了些。
“我知道你担心,但褚小姐不是寻常姑娘。”许应麟的眼神很亮,在昏暗的大堂里像燃着的星火,“她敢在特务眼皮子底下递情报,敢故意暴露自己引开敌人,就绝不会轻易认输。咱们现在要做的,是尽快找到她的下落,联系组织里的人,想办法救她——不能让她白白牺牲。”
他顿了顿,伸手把艾颐揽进怀里,下巴抵着她的发顶。
艾颐靠在许应麟的怀里,闻着他身上混着雨气的雪茄味,心里的恐慌像被温水浸过的冰块,慢慢化了些。她抬手攥住他西装的后襟,指腹蹭过粗糙的布料,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掉,却不再是之前的无措,多了几分咬着牙的韧劲:“那……那咱们现在怎么办?我只知道组织里有个代号‘老枪’的人,砚秋说过,遇到大事可以找他。”
许应麟松开她,伸手替她把额前的碎发捋到耳后,指尖碰到她冰凉的耳垂,轻轻捏了捏:“‘老枪’?上次救国组织的筹备会,我们有过一面之缘。我现在就去他家,跟他商量怎么救褚小姐。你留在百乐门,把这个信封里的密文抄一份,原件收好,万一后面用得上。”
他从怀里掏出怀表,看了眼时间,又叮嘱:“门口的R国兵别理他们,小柳会盯着。要是有人来问褚小姐,就说她好久没来过了,不知道下落。”
艾颐点点头,伸手擦了擦眼泪,接过许应麟递来的钢笔和信纸。指尖触到钢笔冰凉的金属笔帽,她突然想起褚砚秋上次来,还笑着说这支钢笔好看,问她是哪里买的。那时候窗外的海棠刚开,褚砚秋穿着月白旗袍,坐在窗边喝茶,阳光洒在她脸上,暖得像幅画。
“我会等你消息。”艾颐抬头看许应麟,眼神里的泪水还没干,却透着股坚定,“不管多难,咱们都要把砚秋救出来。”
许应麟看着她泛红的眼眶,心里软得发疼,却还是用力点头:“一定。”他转身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大衣,快步走向门口,黑色的大衣下摆扫过地面的水洼,溅起细小的水花。门口的R国士兵瞥了他一眼,见他穿着讲究,又戴着商会的徽章,没敢拦着,只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
艾颐站在原地,看着许应麟的身影消失在雨幕里,才转身走回办公室。桌上的茶已经凉透了,她倒了杯热水,捧着杯子暖着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打开牛皮纸信封,把里面的密文铺在桌上。纸上的字迹是褚砚秋的,娟秀却有力,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末尾还画了个小小的海棠花——那是她们俩约定的暗号,代表“平安”。
窗外的雨还在下,梧桐枝桠上的嫩芽被风吹得不停摇晃,远处传来几声模糊的军号声,在湿冷的空气里散得很远。艾颐握着钢笔,一笔一划地抄着密文,指尖偶尔发抖,却再也没掉眼泪。
她知道,此刻的沪上像被冷雨锁住的牢笼,但总有像褚砚秋、许应麟这样的人,在黑暗里燃着星火。而她,也要做那星火中的一点,陪着他们,等雨停,等花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