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紫禁城，褪去了圆明园的水汽氤氲，重新披上一层沉甸甸的金瓦红墙。
空气里残留着车马劳顿的尘土气，混杂着宫苑深处新燃起的沉闷的檀香。
御花园的早菊开的正好，一盆花败了，就有内务府换一盆新鲜的，保证这宫中时时都是花团锦簇。
华妃年世兰斜倚在铺着金线芍药纹锦垫的贵妃榻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拨弄着缠枝莲纹白玉香炉盖上的小孔，袅袅青烟便随着她的动作，时而笔直，时而散乱。
描画精致的长眉微微蹙着，那双顾盼生辉的丹凤眼，此刻蒙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翳和烦躁。
“娘娘，”颂芝轻手轻脚地进来，声音压得极低，“内务府送来的新茶，说是江南刚贡上的明前龙井。”
年世兰眼皮都没抬，只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搁着吧。”
她的视线落在对面空着的紫檀木椅上，仿佛还能看见温宜公主吐奶时那张煞白的小脸，耳边也似乎响起了沈眉庄小产那日，皇帝震怒之下砸碎茶盏的刺耳声响。
那之后，皇上就再没踏进过她的翊坤宫，也不许她再见温宜。
而那个莞贵人，前些日子竟得了皇上赐的蜀锦做的玉鞋！她让人送来的蜀锦，颜色素锦不说，带着晦气的夕颜花，她倒是一股脑子全赏给了甄嬛，也不知她和那花是否相衬！
颂芝小心翼翼地捧来几支新打的朝阳五凤挂珠钗，鲜艳夺目，华贵非常，华妃却厌烦地挥开。
“再华贵有什么用？皇上又看不到！”
颂芝吓得噤声，捧着钗退到一旁，垂首屏息。
真是越想越气，一股邪火直冲脑门顶，年世兰猛地坐直身子，涂着鲜红蔻丹的手指狠狠攥紧了榻沿的雕花扶手，指节泛白。
她深吸一口气，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强压下那股几乎要焚毁理智的妒火。
不行，不能坐以待毙。
皇上这条路暂时不通……她目光锐利地转向颂芝：“前些日子，哥哥派人送来的那件青海墨狐皮大氅，可收好了？”
“回娘娘，收在库房最里头，用上好的樟木箱子装着，一丝潮气都没敢让它沾。”颂芝忙道。
“嗯。”年世兰紧绷的下颌线条微微松缓，“给本宫拿出来，备辇，去寿康宫。”
她需要有人提醒一下皇上，这后宫……还是雨露均沾的好。
太后，那个深居简出、看似不理世事可事事背后却都有她的影子，她是皇上的生身母亲，她的话，皇上总该顾忌几分，曹琴默，还是不中用了些。
年世兰对着妆台菱花镜，仔细抿了抿鬓角，镜中美人依旧倾国倾城，只是眼底那份张扬跋扈，被刻意收敛，覆上了一层楚楚可怜的委屈。
她要的，就是这份恰到好处的示弱。
寿康宫。
乌雅正歪在软榻上，让竹息给她染指甲。
凤仙花汁调得红艳艳的，空气里一股子甜腻的花草味。
小太监进来禀报：“太后娘娘，华妃娘娘求见，说是得了件稀罕物，特来孝敬您。”
乌雅眼皮都没抬，懒洋洋地伸出另一只手：“让她进来吧。”
她心里门清，自前几日得了皇帝赏了甄嬛一双蜀锦玉鞋的消息，她就日日等着华妃，原主当德妃时戴过的那些首饰，也叫她翻了些出来，方便随时插华妃头上，如今总算是来了。
华妃进来时，身上只着一件素衣，脸上堆着乌雅许久未见的、近乎谦卑的笑容。
她规规矩矩地行了大礼：“臣妾给太后娘娘请安，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起来吧，这夏日虽然过了，天儿也还是有些燥热的，倒是难为你跑一趟了。”
乌雅示意竹息搬个绣墩，“坐吧，哀家手上染着花汁呢，就不扶你了。”
华妃谢了座，屁股只挨着绣墩边沿，腰背挺得笔直。
她使了个眼色，颂芝立刻捧着一个巨大的紫檀木盒子进来，打开，里面赫然是一件墨色油亮、毫无杂色的墨狐皮大氅，皮毛丰厚，光泽如缎，即使在室内也仿佛流淌着暗夜的光泽。
“这是臣妾哥哥从青海送来的的一点心意，”华妃声音放得又轻又柔，带着恰到好处的讨好，“这墨狐皮最是御寒，冬日里披着又轻又暖。臣妾想着，只有太后娘娘的福泽，才配得上这样的好东西。”
乌雅的目光在那墨狐皮上停留了几秒，手指无意识地捻了捻自己染了一半的红指甲。
来了来了！华妃的“钞能力”虽迟但到！
可惜了，哀家如今不怕冷了，倒是浪费了这皮子，但没关系，它稀罕又好看，哀家不穿也可以收藏着。
她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喜”：“哎哟，华妃有心了，你哥哥在前方为国效力，还惦记着哀家，这份心意，哀家记下了。”
她抬手，竹息会意，上前指挥小太监将锦盒盖上，抬到一旁妥善安置。
华妃见太后收下，心头微微一松，脸上的笑容也真切了几分。
铺垫已足，该进入正题了。
她拿起帕子，轻轻按了按并无泪痕的眼角，声音里适时地带上了几分委屈和不易察觉的抱怨：“太后娘娘说的哪里话，为皇上太后分忧是臣妾的福分，臣妾只盼着太后娘娘凤体安康，福寿绵长。”
她顿了顿，话锋极其自然地一转，语气带上了三分委屈，七分“忧心忡忡”，“只是……只是臣妾近来心中实在惶恐不安，自打圆明园回来，皇上……皇上便一直政务繁忙，臣妾……”
她顿了顿，抬眼飞快地觑了一眼太后的神色，见对方只是垂眸喝茶，并无打断之意，才继续低声道：“臣妾自知愚钝，前番温宜公主在臣妾宫中不慎误食木薯粉，虽是奴才们伺候不经心，臣妾也难辞其咎。”
“还有惠嫔妹妹……唉，终究是臣妾协理六宫不善，皇上心中气恼臣妾，也是应当的。”
“幸好还有莞贵人陪着皇上分忧解乏，深得圣心，连四川额外进贡的一匹蜀锦，皇上都做了玉鞋赏她。”
“可惜莞贵人年轻，性子跳脱，有时难免……不知轻重，不仅得了蜀锦玉鞋，还裁了两身蜀锦衣裳。”
“皇上待她宽厚，是皇上的恩典，可臣妾这心里，总怕她不知分寸，扰了皇上清静，累及龙体……”
“臣妾如今不见天颜，只盼着太后娘娘能多提点着些，让皇上保重圣体才是。”
这话说得，三分自责，五分委屈，剩下两分，全是对甄嬛专宠的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