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室的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进进出出,脸色凝重。时间在令人窒息的等待中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小山东和几个工友像钉在了走廊的长椅上,眼睛死死盯着那扇门,仿佛能将它看穿。林瀚章闻讯后也第一时间赶了过来,站在一旁,双手紧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却浑然不觉疼痛。
终于,抢救室的门再次打开,周文瑾和主治医生一起走了出来,摘下口罩,脸上带着深深的疲惫和难以掩饰的沉重。
“周大夫!我师傅他…”小山东猛地跳起来,冲上前急切地问道,声音嘶哑。
周文瑾的目光扫过眼前几张焦灼万分的脸庞,最终落在林瀚章脸上,微微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暂时抢救过来了,但是…情况非常不乐观。尘肺已经到了晚期,肺功能严重衰竭,这次消化道大出血更是雪上加霜…你们…要有个心理准备。”
这话像一盆冰水,浇灭了众人心中最后一丝侥幸。小山东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惨白。林瀚章的心也猛地沉到了谷底,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
“能…能进去看看吗?”林瀚章艰难地开口。
“可以,但人还很虚弱,千万不要情绪激动,不要说太多话。”周文瑾叮嘱道,又特别看了一眼快要失控的小山东,“尤其是你,控制住情绪,别让你师傅难受。”
小山东用力点头,用手背狠狠抹了一把眼睛。
病房里,弥漫着浓重的消毒水和药物气味。石师傅躺在白色的病床上,身上插着氧气管和输液管,整个人仿佛缩小了一圈,往日里那股顶天立地的精气神似乎被抽空了。他的脸色是那种令人心悸的灰败,呼吸微弱而急促,每一次吸气都显得异常艰难,发出轻微的嘶嘶声。
林瀚章示意小山东先在门外等着,自己放轻脚步,慢慢走到床边。他看着这位亦师亦友的老大哥,想起一起攻关的日日夜夜,想起他手把手教青年工人时的耐心,想起他摸着机床说“值了”时的泪光,鼻腔一阵强烈的酸楚。
似乎感应到有人靠近,石师傅的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了眼睛。他的眼神起初有些涣散,慢慢才聚焦到林瀚章脸上。
“…林…工…”他极其虚弱地吐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见,嘴角却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因为无力而显得有些扭曲。
“石师傅,您别说话,好好休息。”林瀚章连忙俯下身,声音放得极轻,生怕惊扰了他。
石师傅微微摇了摇头,呼吸又急促了几分,缓了一会儿,才断断续续地说:“别…别这副样子…我…我石久宽…一个旧社会的…臭苦力…能赶上新社会…能为国家…造机器…值了…真的值了…”
他的话语里没有丝毫对病痛的抱怨和对死亡的恐惧,反而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和深深的满足。新旧社会的对比,是他们这代人最深刻、最朴素的情感根基。能从任人欺凌的“臭苦力”,变成受人尊敬的“老师傅”,能为心中的“国家”贡献一份力量,在他来看,已是命运最大的恩赐,此生无憾。
林瀚章的眼泪差点夺眶而出,他拼命忍住,用力点了点头:“您是我们所有人的榜样,厂里离不开您。”
石师傅又歇了一会儿,眼神渐渐变得有些急切起来。他最放不下的,显然不是自己的身后事。他艰难地转动眼球,看向门口的方向,声音更轻了:“…小山东…那孩子…来了吗…”
“来了,在门外,怕吵着您。”
“…叫他…进来…听听…”
林瀚章起身到门口,把眼睛通红、紧张得手足无措的小山东叫了进来。小山东看到师傅这副模样,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赶紧死死咬住嘴唇忍住。
“师…师傅…”他扑到床前,声音带着哭腔。
石师傅看着自己最看重的大徒弟,目光里充满了慈祥和不放心:“…毛躁…性子急…以后…得稳当点…技术活…急不来…”
小山东拼命点头,眼泪终于还是没忍住,大颗大颗地砸在床单上:“我记住了,师傅!我一定改!您放心!”
石师傅的目光又转向林瀚章,呼吸变得更加困难,但他还是坚持着,用尽最后的力气,断断续续地交代着他真正牵挂的事:
“…林工…我那套…刮研的手艺…精髓在…手腕的暗劲…和…眼光的配合…还没…还没全传出去…”
“…还有…研磨平行度的…那个土法子…得…得找机会…录下来…”
“…厂里…那几台老床子…的脾气…只有我…最清楚…以后…怕是要…你们…多费心了…”
“…可惜了…要是…能再多…几年…就好了…”
他的话语时断时续,气息微弱,但每一个字都清晰地在场的人感到一种锥心的痛楚和巨大的遗憾。没有一句提到个人家庭的安排(他相信组织会妥善照顾),没有一句提及自身的病痛,所有的嘱托,所有的放不下,全都围绕着未竟的技术传承和工作!
在他心中,那些冰冷的机器、那些看似枯燥的技艺,是有生命、有温度的,是比他自己生命更重要的东西,是这个国家工业未来的根基。他最大的遗憾,是无法将毕生所学,毫无保留地全部留下。
林瀚章紧紧握住石师傅那只枯瘦冰凉、布满老茧的手,声音哽咽却无比坚定:“石师傅,您放心!您的手艺,绝不会失传!您没说完的话,没教完的艺,我们一定帮您传下去!小山东,还有厂里所有的年轻人,都会接着干!咱们的厂子,会越来越好!”
小山东也哭着保证:“师傅!我一定把您的手艺都学会!绝不给您丢人!”
石师傅听着他们的保证,浑浊的眼睛里似乎闪过最后一丝欣慰的光芒。他极轻极轻地点了下头,仿佛完成了一件极其重要的事情,紧绷的精神一下子松弛下来。极度疲惫如同潮水般席卷了他,他不再说话,缓缓闭上了眼睛,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似乎平稳了一些。
周文瑾上前仔细检查了一下体征,对林瀚章和小山东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只是太虚弱睡着了。
两人默默退出病房,轻轻带上门。走廊里,压抑的哭声终于忍不住低低地响了起来。那不仅仅是对一位老师傅即将离去的悲痛,更是对一种即将逝去的、用生命践行工匠精神的时代的哀悼。
林瀚章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空,心中充满了沉甸甸的责任感。石师傅留下的,不仅仅是一串未解的技术诀窍,更是一座需要用毕生去攀登和守护的精神丰碑。
如何告慰这样一位即将逝去的英魂,如何安排他的身后事,成为了摆在厂方面前一个必须慎重考虑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