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计划带来的生产高潮如同钱塘江大潮,以磅礴之势席卷了整个工厂,每一个车间、每一条生产线、每一位职工都被这股洪流裹挟着,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和节奏运转。林瀚章和技术科全员,就像高速旋转齿轮上的润滑油,几乎是不间断地扑在各个生产环节出现的技术问题上,确保这台庞大机器不至于因为某个细微的“卡顿”而影响整体进度。
然而,就在这常规生产任务已经让人疲于奔命之际,那场被林瀚章隐约预感到的、“不能借助苏联图纸”的严峻考验,以一种极其突然和保密的方式降临了。
那是一个周五的下午,林瀚章正和石师傅在锻压车间解决一批连杆件热处理后变形率偏高的问题,两人蹲在冒着余热的零件旁,争论着是调整夹具角度还是改变淬火介质的冷却速度。厂部办公室的一个年轻办事员气喘吁吁地跑来找他:“林科长!紧急会议!王厂长让您立刻去小会议室!石师傅,您也一起去!”
“紧急会议?”林瀚章和石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现在是生产的关键时期,什么会议比解决眼前的生产故障更紧急?而且点名要石师傅这个老工人也参加?
两人不敢怠慢,跟着办事员快步走向厂部那间平时很少启用、用于商讨机密事项的小会议室。推开门的瞬间,一股凝重的气氛扑面而来。
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王厂长眉头紧锁,一根接一根地抽着烟,他旁边坐着厂里几位核心的领导和技术权威。令人意外的是,已经调任市工业局领导的郑怀远竟然也在座!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表情严肃,但眼神中却透着一股熟悉的、临战前的锐利光芒。
看到林瀚章和石师傅进来,王厂长掐灭了烟头,示意他们坐下,没有寒暄,直接切入主题:“老林,老石,叫你们来,是有一项绝密紧急任务,代号‘争气钢’。”
“争气钢?”林瀚章重复了一遍这个充满力量感和屈辱感的代号。
“对!争气!为我们中国人自己争一口气!”王厂长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拿起桌上的一份文件,“上级命令,我们必须在一个月内,研制并小批量生产出一种特种合金钢,代号Gc-1。这种钢材,过去我们完全依赖进口,现在,”他顿了顿,语气加重,带着难以抑制的愤懑,“西方对我们全面封锁禁运了!而一批重要的军工设备,正等着这种钢材做关键部件!没有它,整个项目都得停下来!”
话如重锤,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封锁禁运!这四个字意味着被人卡住了脖子,意味着以往花钱也买不来的困境。
郑怀远接过话头,他的声音依旧沉稳,却带着千钧重量:“同志们,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人家不想让我们站起来,想看着我们跪下去求他们。但我们不能跪!也没地方求!怎么办?”他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最后定格在林瀚章和石师傅身上,“只能靠我们自己!这颗钉子,再硬,也得用我们自己的牙齿啃下来!这项任务,政治意义和经济意义同等重大!成功了,就是为我们国家、为我们民族争了气!失败了…”他没有说下去,但那股压力已然弥漫在整个房间。
“我们有一些基础资料,”王厂长推过几份标着“绝密”字样的文件,“是之前苏联专家零星提供过的一些类似钢种的参考配方和工艺要点,但不完整,更关键的是,他们的配方是基于他们的矿石和辅料设计的,跟我们现有的原料成分有差异,不能照搬。”
林瀚章迅速翻阅着那些寥寥数页的资料,大部分是俄文,夹杂着一些复杂的数据表和曲线图。他的心沉了下去。这就像一个只知道目的地大致方向,却没有详细地图,甚至连交通工具都要自己现造的旅程。
“厂里决定,成立‘争气钢’攻关小组!”王厂长宣布,“林瀚章任技术总负责,石久宽同志负责工艺试验和工装夹具,冯技术员协助数据处理和化验分析。炼钢、锻压、热处理相关车间的骨干老师傅和优秀青工,全部由你们抽调!要人给人,要设备…尽量优先保障!只有一个要求:一个月,拿出合格的Gc-1钢!”
没有讨价还价的余地,没有强调困难的时间。国家需要,就必须顶上。
从会议室出来,林瀚章和石师傅手里拿着那薄薄的几页“参考资料”,感觉却重逾千斤。两人沉默地走回技术科,立刻叫来了年轻却细心严谨的冯技术员。
攻关小组第一时间成立,战斗在极度保密的状态下打响了。
最大的难题,正如预料,出在“本土化”上。苏联配方中几种关键合金元素的含量范围,是基于苏联铁矿低磷低硫的特性以及他们特定的铁合金添加剂计算的。而本厂使用的国产矿石和添加剂,成分有微妙差异,直接套用苏方参数,冶炼出的钢水不是气泡过多,就是成分偏析严重,性能远达不到要求。
小小的试验炼钢炉成了主战场。林瀚章、石师傅、冯技术员和几名精选出的炼钢工、化验员,几乎吃住都在车间旁临时隔出的“攻关指挥部”里。
一次次计算,调整配方比例。
一次次投料,冶炼。
一次次取样,急送化验室。
一次次等待那决定命运的分析结果。
失败,失败,还是失败。
车间的角落里,专门划出了一块区域堆放试验失败的钢锭。那些灰暗、布满气孔或裂纹的金属疙瘩,如同耻辱碑,越堆越高,刺痛着每一个攻关组成员的眼睛和内心。
炼钢工老李,一个跟钢铁打了一辈子交道的汉子,在一次出炉又看到不合格的钢水后,气得差点把钢钎摔在地上,蹲在墙角,抱着头:“娘的!这洋方子咋就这么难伺候!咱这炉子、这矿石,它不认啊!”
冯技术员熬夜核算数据,眼睛里布满血丝,对着林瀚章苦笑:“林工,方差分析显示,温度波动和微量元素的影响太大了,现有条件很难精确控制到理想区间…”
王厂长几乎每天都要来一趟,看着那堆废料,急得嘴角起泡,来回踱步,但又不敢过多催促,怕给技术人员更大压力,只是反复问:“老林,老石,到底卡在哪儿了?还需要什么?尽管说!”
压力像山一样压下来。林瀚章感到前所未有的疲惫,那种精神上的焦灼远胜于身体的劳累。他每晚对着数据和失败的样品苦思冥想,与石师傅反复推敲每一个细节。
石师傅的话越来越少,但他那双粗糙的手却几乎摸遍了每一块失败样品的断口。他凭着几十年的经验,有时会提出一些看似“土”却极富启发性的建议:“林工,你看这个裂纹走向…我觉着不光是锰含量的事儿,是不是脱氧时间点再提前试试?还有,浇铸时候的模温,可能也得调…”
就在一次次的失败几乎要将所有人的信心磨蚀殆尽的时候,郑怀远再次悄然来到了试验车间。他没有去看那堆废料,也没有问最新的进展,只是静静地看了一会儿炉火映照下技术人员和工人们那写满焦虑、疲惫却不甘放弃的脸庞。
他把林瀚章和石师傅叫到一边,递给他们一人一支烟,自己也点上,深吸了一口,才缓缓说道:“我知道你们难。外面的压力,我替你们挡着一些。但里面的压力,得你们自己扛过去。”
他看着那熊熊燃烧的炉火,眼神深邃:“搞科学试验,没有捷径可走。失败是必然的,成功才是偶然的。但每一次失败,都不是毫无意义的,它至少告诉我们,有一条路走不通。把这些走不通的路都排除了,剩下的,不就是那条能走通的路了吗?”
他拍了拍林瀚章的肩膀:“瀚章,你是有科学头脑的。石师傅,您有几十年摸出来的经验。你们俩结合好了,就是理论和实践的结合,就是咱们现在最需要的力量。不要怕失败,更不要被失败吓倒。国家相信你们,我等你们的好消息!”
没有一句空泛的鼓励,每一句都砸在实处,既承认了困难的客观存在,又给予了绝对的信任和支撑。这番话,像一阵清风,暂时吹散了笼罩在攻关组心头的浓重迷雾。
郑怀远走后,林瀚章和石师傅沉默地抽完烟,不约而同地又拿起了一块失败的样品。失败依旧如山,但他们的眼神里,重新燃起了不屈的火焰。
“石师傅,我觉得上次您提的模温问题,可能是个关键点。我们是不是……”林瀚章再次摊开了图纸和数据记录本。
炉火依旧熊熊,映照着他们不知疲倦的身影。窗外,夜色渐深,而家属区的方向,星星点点的灯火次第亮起,那是无数个如同周文瑾一样的家属,在等待着她们的丈夫、父亲归来,也在用她们的方式,支撑着这片土地上的奋斗与攻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