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了! 那不是声音,而是一种震动。
最先感知到的是脚下的大地,如同得了帕金森,开始细微而高频地抖动起来。
紧接着,是空气,一种沉闷如巨兽心跳的“嗡嗡”声,从遥远的上游传来,压迫着所有人的耳膜。
最后,才是视觉上的冲击。
天际尽头,那条原本浑浊的黄线,被一条刺眼的白色彻底取代。
白线迅速变粗、升高,仿佛大地裂开了一道通往九幽的巨口,要将这世间的一切都吞噬殆尽。
“轰隆隆——”
所谓万马奔腾,在这等天威面前,不过是蚊蚋嗡鸣。
那声音,更像是整片大地被看不见的神魔之手掀了起来,裹挟着万钧雷霆,朝着人间狠狠砸下!
那声音已非万马奔腾所能形容,更像是整片大地被无形巨手掀起,又狠狠砸下!
天际尽头,浊浪排空,形成一道与天相接的水墙,正以吞噬一切的气势,向下游疾速推进!
是天灾,是神罚,是凡人无法抗拒的,来自自然的绝对暴力!
龙船上,何坤和他的一众心腹早已站到了船头。
他们手里甚至还端着刚刚温好的热茶,脸上挂着一种病态的、期待已久的快意。
“来了,来了!王敬忠那个老匹夫的催命符来了!”
一个知府激动得满脸通红,肥胖的手指指着远方的洪峰,声音都在颤抖。
“看着吧,这等天威,岂是人力可挡?他挖的那几条引渠,在洪峰面前,不过是给巨龙挠痒罢了。我倒要看看,他所谓的‘神迹’,如何收场。”
何坤呷了一口热茶,姿态优雅,眼神中却满是残忍的讥诮:
“诸位稍安勿躁,好戏才刚刚开场。本官已经想好了上奏的折子,就写‘王敬忠、闻人泰二人,罔顾天时,迷信疯言,擅动国之堤防,致使三州之地沦为泽国,罪不容诛’。到时候,我们再去‘收拾残局’,此功,便是泼天之功啊!”
众人纷纷抚掌大笑,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两个碍眼的老家伙,人头落地的场景,气氛一时间快活无比。
然而,就在洪峰那狰狞的“龙头”即将撞上新旧堤坝交界处的那一刻,异变陡生!
“吼——”
滔天巨浪并没有像何坤预料的那样,摧枯拉朽地冲垮一切。
它像一头被无形缰绳狠狠拽住脖子的疯牛,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滞!
紧接着,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洪峰的左翼,竟硬生生被撕开了一道巨大的口子!
一股至少占了洪峰总量十分之一的恐怖水流,如同找到了宣泄口的野兽,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轰然转向,一头扎进了第一条分洪渠道之中!
“轰!!”
大地剧烈摇晃,那条刚刚挖成的渠道,瞬间被浑黄的江水填满。
浊浪翻滚,拍打着新筑的堤岸,发出金铁交鸣般的巨响。
可那看似脆弱的泥土堤岸,竟在洪水的冲击下,稳如泰山!
而最关键的是,那条奔腾咆哮的主河道,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分流,那高耸的浪头,竟肉眼可见地……矮了一截!
“这……这怎么可能?!”
何坤手中的茶杯“啪”地一声掉在甲板上,摔得粉碎。
他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珠子瞪得比铜铃还大,死死地盯着那条开始发挥作用的分洪渠,嘴巴张得能塞进一只鹅蛋。
不可能……这违背了所有治水常理!水往低处流,乃是天道至理,它……它怎么会自己拐弯?!
这还没完!
洪峰继续向下,当它抵达第二个分洪口时,同样的一幕再次上演!
又是一股巨量的水流被硬生生剥离,咆哮着涌入了第二条渠道!
主河道的水位,应声再降!
第三个!
第四个!
……
第九个!
当洪峰如同被梳子梳过的乱发,依次流过九条分洪渠道之后,那原本足以吞噬一切的灭世巨浪,竟变得……温顺了起来。
那足以吞噬万物的滔天洪峰,此刻锋芒尽敛,虽依旧浩荡奔流,却已失了那份毁天灭地的暴戾之气。
当洪峰的主体部分,终于抵达兖州城外那段最关键的旧堤时,奇迹发生了。
那曾经让无数官员胆寒,让百万百姓夜不能寐的滔滔洪水,
此刻的水位虽然依旧很高,却始终在那条用石灰画出的警戒线之下,温顺得像一条被驯服的家犬。
它咆哮着,翻滚着,却再也无法越雷池一步。
那座被何坤等人引以为傲,认为固若金汤的“百里金汤”,
此刻纹丝不动地立在那里,像一个精心打扮准备上台唱戏,却发现观众已经走光了的戏子,显得无比滑稽和尴尬。
一场足以摧毁三州之地,让千万百姓流离失所的特大洪水,就这样……被化解了。
轻而易举,甚至可以说……举重若轻。
死寂,短暂的死寂之后,是山呼海啸般的狂欢!
“活下来了!我们活下来了!!”
“神迹!是神迹啊!”
两岸数十万被洪水围困,已经绝望等死的百姓,在看清了这一幕后,先是愣了半晌,随即爆发出震动天地的欢呼声。
他们扔掉手中一切可以扔的东西,哭着,笑着,疯了一般地跪倒在地,朝着炎辰龙船的方向,拼命地磕头。
“陛下万岁!神君降世,救苦救难啊!”
“感谢陛下救命之恩!我等愿为陛下立长生牌位,日夜供奉!”
那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呐喊,汇聚成一股无形的洪流,甚至盖过了黄河的咆哮。
堤坝上,那些奋战了三天三夜,早已精疲力竭的镇西军将士们,此刻也扔掉了手里的工具,
一个个瘫坐在泥地里,看着眼前这堪称神迹的一幕,咧开嘴,露出了傻子般的笑容。
王敬忠站在堤坝的最高处,老泪纵横。
他看着那九条如同巨龙探爪般,将黄河之水牢牢锁住的分洪渠,看着两岸欢呼雀跃的百姓,再也控制不住内心的激动。
他猛地转过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早已被泥水浸透的官袍,朝着龙船的方向,深深下拜,嘶哑的喉咙里,挤出几个字。
“陛下……圣明!”
在他身后,闻人泰,陈无病,以及所有忠于炎氏的官员、将领,无一例外,尽数跪倒,心悦诚服!
他们拜的,不再是那个坐在龙椅上的痴傻孩童,而是创造了这人间奇迹的,真正的人间神君!
龙船上,何坤等人早已面如死灰。
“不……不可能……这绝对不可能……”
何坤失魂落魄地瘫坐在甲板上,嘴里反复念叨着这句话,眼神涣散,仿佛信仰彻底崩塌。
他算计了一辈子水利,研究了一辈子黄河,他脑子里那些引以为傲的知识、经验,在眼前这不讲道理的“神迹”面前,被碾得粉碎。
他想不通,为什么?
为什么他耗费千万巨资,修建的铁石大堤成了摆设,而对方用烂泥挖出的几条破沟,却能与天争命?!
难道……难道这天下,真的有神?
就在所有人都沉浸在,劫后余生的狂喜与对神迹的震撼中时。
王敬忠老泪纵横,他遥遥望向堤坝之下。在那里,万民叩拜的“神君”。
浑身泥泞的帝王,正因为自己的“泥巴工程”没有淹到用石子堆的“房子”,而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烂漫的笑容。
那一刻,王敬忠心中的敬畏,甚至超过了劫后余生的狂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