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南三十里,鲤鱼湾。
这是一个祖祖辈辈,靠着门前那条河打渔为生的小村落,百年来最出名的人物,就是当朝丞相李思远。
但此刻,这个小渔村迎来的,不是荣归故里的丞相仪仗,而是一支杀气腾腾的禁军。
镇西大将军闻人泰,亲自带队。
老将军跨马立于村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面沉如水,眼神复杂。
他身后的禁军士兵们,已经把整个鲤鱼湾翻了个底朝天。
李思远的祖宅,地砖被撬开了三层,墙壁被敲得跟筛子似的,连后院那口枯井都被淘干了,除了半截烂掉的扁担,一无所获。
村东头的李氏祠堂,房梁被摸了不下八百遍,滑得能当镜子用。
祖宗牌位一个个被请下来,用特制的探针小心翼翼地戳了个遍,生怕里面藏着什么夹层。
李家的列祖列宗要是泉下有知,怕是得气得掀开棺材板。
村口的河道,更是被临时征调来的数百名民夫,用渔网来回拉了十几遍,别说箱子,连条超过一斤的鱼都成了稀有物种。
一个时辰后,副将李铁牛满头大汗地跑过来,脸上带着一种便秘了十天的痛苦表情。
“大将军……掘地三尺了,啥也没有。李思远祖坟……咱们也派人去‘祭拜’过了,除了青草和黄土,连块值钱的墓碑都没有。”
闻人泰的嘴角狠狠抽搐了一下。
他环顾四周,看着那些被吓得瑟瑟发抖的村民,和一个个垂头丧气、满身泥土的士兵,一股强烈的荒诞感涌上心头。
他,闻人泰,大炎军神,镇西大将军,此刻正率领着一支精锐之师。
在一个穷乡僻壤,执行一项由……一条泥巴鱼引发的,堪称“玄学考古”的绝密任务。
这事儿要是传出去,他这辈子的英名,怕是得加上一个滑稽的注脚。
“收队!”
闻人泰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
……
偏殿。
气氛比鲤鱼湾的枯井还要压抑。
王敬忠、闻人泰、户部尚书张德海等一众核心大臣,一个个跟霜打了的茄子似的,蔫头耷脑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寻宝行动,以一种轰轰烈烈的方式开始,又以一种悄无声息的方式惨淡收场。
他们非但没在鲤鱼湾找到一文钱,后续根据从李、钱二府搜出的蛛丝马迹,对全京城所有相关产业进行的突击搜查,也同样是雷声大,雨点小。
李思远就像一只狡猾至极的章鱼,触手遍布整个京城,可当你斩断这些触手时,却发现上面空无一物,真正的宝藏,早已被他挪移到了,一个无人知晓的深海洞窟里。
“咳……”
户部尚书张德海,这位大炎“财神爷”,此刻的脸色比纸还白。
他颤巍巍地站起来,声音嘶哑得像是破锣。
“诸位大人,不能再等了。西山大营那边,已经连续三个月没发足饷银了。抚恤金更是拖了半年。前线将士浴血奋战,他们的家人却在京中挨饿受冻……老夫……老夫于心不忍啊!”
说着,这个跟钱打了一辈子交道的小老头,竟“呜”的一声,老泪纵横。
这一哭,像是点燃了火药桶。
闻人泰粗重地喘息着,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地面,仿佛要将那金砖瞪出两个窟窿。
终于,他再也压抑不住,猛然起身,那巨大的力量带得身下太师椅都向后滑出尺许!“砰!”他一拳砸在紫檀木桌上,桌上的茶杯被震得高高跳起,随即坠地,碎裂声刺耳。
“等不了了!国库没钱,就卖!把皇宫里那些用不上的东西都给我卖了!先帝爷收藏的那些前朝字画,什么《春江戏水图》、《猛虎下山图》,还有库房里那几百箱的珠宝玉器!都给我换成军饷!”
老将军是真的急了,声音如同咆哮的猛虎。
“国体!国体!饭都吃不上了,还要什么狗屁国体!将士们的心要是寒了,这大炎江山,谁来守?靠那些破瓶烂罐吗?!”
“万万不可!”
王敬忠也激动地站了起来,花白的胡子都在发抖。
他指着闻人泰,痛心疾首。
“闻人泰!你糊涂啊!那是国之颜面,是皇室的体统!是炎氏江山传承六十年的底蕴!一旦变卖,天下人会怎么想?”
“他们会觉得我大炎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到时候,人心浮动,四方蛮夷蠢蠢而动,那才是真正的大祸临头!”
“王敬忠!国体是靠人撑起来的!将士们在前线卖命,家小在后方挨饿,你让我怎么跟他们交代?抱着那些瓶瓶罐罐,难道能吓退金狼的铁骑吗!”
闻人泰双目赤红。
“一旦国库空虚的消息传开,不等外敌来犯,大炎自己就先散了!那是压舱石,是民心所向的底气,动不得!”王敬忠针锋相对。
眼看大炎的军方和文官两大巨头,就要在偏殿里上演全武行,其余大臣连忙上前拉架。
一时间,整个偏殿吵成了一锅粥。
加税,会逼反百姓,借钱,会逼反富商,卖国库,会动摇国本。
所有的路,似乎都堵死了,争吵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令人窒息的沉默。
绝望,如同一张无形的大网,将所有人笼罩其中。
尤其是王敬忠,他身子一晃,缓缓坐回椅中,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
他下意识地想去捋自己的胡须,手指却在半空中微微颤抖。
鲤鱼湾的闹剧,像一记重锤,砸碎了他刚刚建立起的坚定信仰。
难道……之前的一切真的只是巧合?
难道自己,竟将国朝的希望,寄托在一个痴儿的胡闹上?
王敬忠缓缓坐回椅中,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主心骨。
他下意识地抬手,想去捋那引以为傲的长须,可手指却在半空中不住地颤抖。
那双曾因窥见“天机”而熠熠生辉的眸子,此刻也黯淡了下去,只剩下无尽的疲惫与茫然。
鲤鱼湾的徒劳无功,像一盆冰水,浇熄了他心中那团名为“信仰”的火焰。
他疲惫地转向角落里的陈无病,声音沙哑地问:
“陈公公,陛下……今日……安好?”
他只是想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哪怕是听到小皇帝安然无恙的消息,也好过这无边的绝望。陈无病见状,连忙躬身回答道:
“回王大人的话,陛下一切安好。”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让殿内压抑的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
王敬忠看着他,忽然鬼使神差地问了一句:
“陈公公,陛下……今日用过午膳了吗?”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问这个。
或许,只是想找个话头,打破这令人绝望的沉寂。
陈无病连忙回答:
“回王大人的话,陛下用过了。今日胃口不错,还特意让御膳房加了一道菜。”
“哦?什么菜?”
闻人泰也下意识地接了一句。
“一道‘鱼鳞酥’。”
陈无病恭敬地答道,
“陛下说,昨日捏了泥巴鱼,就想吃鱼了。还说,就喜欢吃那炸得焦脆的鱼鳞,嚼起来,嘎嘣脆。”
陈无病话音刚落,“鱼鳞酥”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偏殿内轰然炸响!
“嘎嘣脆……”
王敬忠下意识地重复着这三个字,浑浊的眼珠猛然一凝!
他那只正要端起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指尖因过度用力而微微发白。
旁边的闻人泰,原本暴躁地来回踱步,此刻也像被施了定身法,猛地停住脚步,豁然回头!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那里面不再是绝望与茫然,而是同一种难以置信的、如遭雷击般的狂喜与惊骇!鱼……鳞……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