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齐自昏沉中醒来,胸口仍残留着郁结的闷痛,口中尚有淡淡的血腥气。
他猛地睁开眼,首先映入脑海的并非自身不适,而是玉兰的病情和那扇紧闭的柴扉。
他挣扎着欲要起身,却被守在旁边的仆从按住。
“公子,您刚吐了血,需要静养!玉兰小姐那边喝了药,刚睡下……”
“陶先生呢?”祝英齐声音嘶哑,打断道。
仆从面露难色:“先生他……闭门未出。”
一股冰冷的绝望瞬间攫住了祝英齐的心。
失败了,还是失败了。
想到家中父母愁白的头发,想到妹妹英台那双不甘屈从的眼眸。
想到祝家可能面临的倾覆之危……他不能放弃!这是最后的机会!
他不知哪来的力气,猛地推开仆从,踉跄着下榻。
甚至来不及披上外袍,只着中衣,便冲出了这间暂居的破旧山居,直奔那几间茅屋而去。
此时,玉兰也被外间的动静惊醒,听闻祝英齐不顾身体冲了出去,心中大急,强撑着病体,在心梅的搀扶下也跟了出来。
只见祝英齐已然直挺挺地跪在了陶渊明门前的雪地里。
冬日山间的寒气刺骨,他单薄的中衣很快被寒气浸透,身体因寒冷和高烧未退而微微颤抖。
脸色苍白如纸,嘴唇冻得发紫,但他脊背挺得笔直,目光死死盯着那扇门。
“先生!上虞祝英齐,恳请先生出手,救我祝家!”
他的声音在寒风中显得异常凄厉而执拗,“先生若不出面,我祝家满门,便只能任人宰割,家破人亡就在眼前!求先生垂怜!”
玉兰看到这一幕,心如刀绞,泪水瞬间涌了上来。
她甩开心梅搀扶的手,踉跄着走到祝英齐身边,毫不犹豫地,也屈膝跪了下去,与他并肩跪在了冰冷的雪地上。
“小姐!不可啊!您的身子……”心梅急得直跺脚,想要拉她起来。
玉兰却坚定地摇了摇头,目光决然:“祝公子为家族尚且不惜此身,玉兰……岂能独善?”
她转向柴扉,声音虽虚弱,却清晰:“陶世伯,玉兰亦恳请您,念在……念在祝公子一片赤诚,施以援手!”
门内,陶渊明负手而立,眉头紧锁。
门外那一声声凄切的哀求,如同重锤敲击在他心头。
他并非铁石心肠,只是那官场的污浊,权贵的倾轧,他早已厌倦至极。
只想守着这份清净,了此余生。
终于,他猛地拉开柴扉,看着雪地里跪着的两个身影,一个面色惨白如鬼。
一个弱质芊芊却目光坚定,他心中一股无名火起,既是气他们的执着。
也是恼这世道的不公,更是……或许还有一丝被触动的无奈。
“你们这是作甚!”陶渊明须发微张,声音带着怒意。
“以死相逼吗?老夫早已说过,不问世事!你们在此跪死,与老夫何干?速速离去,莫要扰我清净!”
祝英齐见他出来,眼中燃起一丝希望,不顾他的斥责,以头触地。
磕在冰冷的雪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重复着那句话:“求先生救我祝家!求先生!”
玉兰也俯下身,声音带着哭腔却毫不退缩:“世伯,玉兰深知您志向高洁,不愿沾染俗尘。”
“但此事关乎女子终身幸福,关乎一个家族的清白存亡,并非寻常权贵争斗。”
“那王家仗势欺人,皇家偏听偏信,公道何在?”
“若连您这样的高士都明哲保身,这世间还有何人敢言公道二字?”
陶渊明看着玉兰,陈子俊的掌上明珠,如今为了一个男子,竟如此不顾一切,心下不由一软。
若是让陈子俊那老家伙知道,他的宝贝女儿在自己这里又是生病又是跪雪地。
怕是真的要提着戒尺,从尼山书院杀过来跟他拼命了。
他看着眼前这对在风雪中相互依偎、苦苦支撑的年轻人,一个是为了家族舍生忘死,一个是为了情意不离不弃。
这份赤诚,这份坚韧,便是他那颗早已冷硬的心,也无法全然无视。
良久,他重重地、带着无限疲惫与妥协地叹了口气,挥了挥手:“罢了!罢了!你们……起来吧!”
祝英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随即巨大的狂喜涌上心头。
他连忙拉起身旁同样惊喜交加的玉兰,两人互相搀扶着,踉跄起身。
对着陶渊明深深拜下:“多谢先生!多谢先生成全!”
激动之下,祝英齐想起世俗酬谢之礼。
连忙示意仆从将早已准备好、原本打算作为谢礼的一匣金银珠宝捧了上来。
“先生大恩,无以为报,些许俗物,聊表心意,望先生笑纳……”
他话未说完,陶渊明一看那黄白之物,刚平息的怒火“噌”地又冒了上来。
脸色瞬间沉下,指着那匣子斥道:“拿开!速速拿开!休得污我眼目!尔等以为老夫是何人?岂是这等俗物可以打动?简直荒谬!”
祝英齐被他骂得面红耳赤,手足无措。
玉兰见状,急忙上前一步,柔声解围,同时让心梅奉上另一个包裹。
“世伯息怒。公子他是欢喜糊涂了,绝无轻视世伯之意。”
“这是玉兰备下的一些各地搜罗来的菜种、花种,还有玉兰自己琢磨记录的一些培育之法。”
“知世伯雅爱田园,或可添些野趣,望世伯莫要嫌弃。”她声音温婉,态度恭谨。
陶渊明目光落在那包散发着泥土和植物清香的种子上,脸色这才缓和了些许。
他接过包裹,打开看了看,里面各种种子分门别类,用小布袋装好,标注清晰,那本手写的培育方法字迹清秀工整,显是用了心的。
他神色稍霁,瞥了玉兰一眼,语气也软和下来:“嗯……还是你这丫头懂事知心。”
他看着玉兰想起她连日来的表现,心中喜爱,竟生出一个念头。
捋须道:“你这孩子,心性质朴,颇合我意。不若,老夫认你做个干女儿如何?”
玉兰闻言,又惊又喜,正要开口,一旁的翟氏却连忙从屋里出来。
轻轻拉了一下陶渊明的衣袖,低声道:“夫君!玉兰是陈山长的爱女,岂能随意认亲?莫要让孩子为难。”
她这是提醒丈夫,也要顾及陈子俊的颜面。
陶渊明怔了怔,也觉有些唐突,哈哈一笑,不再提此事。
事情既已应承,祝英齐心中大石落地,便欲告辞,好尽快赶回上虞报喜。
临走前,他仍有些不放心,忍不住又确认道:“先生,那诗文之事……”
陶渊明一听,刚压下去的火气又有点冒头,这小子怎地如此啰嗦!
他弯腰脱下脚上一只布鞋,作势欲打,骂道。
“滚蛋!君子一诺,重逾千金!莫非还要老夫立下字据不成?再啰嗦,此事作罢!”
祝英齐吓得连忙缩头,不敢再言。
玉兰又是好一番道歉,柔声细语,总算将陶渊明的毛捋顺了。
看着祝英齐那副狼狈又执着的模样,陶渊明摇了摇头。
对着玉兰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丫头啊,你这眼光……唉……” 言下之意,颇有些替她不值。
玉兰却只是抿嘴一笑,脸上飞起两朵红云,脸上的病气仿佛在这一笑中都消散了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