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英台回到甲字六号房,将那只白瓷小药瓶小心地放在梳妆台上。
想起梁山伯那副惊慌失措、落荒而逃的狼狈模样,忍不住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个呆子……”她指尖轻轻点着冰凉的药瓶,低声自语,嘴角噙着自己都未察觉的、甜丝丝的笑意。
他那副样子,笨拙又老实,和家里那些或是阿谀奉承、或是装模作样的世家子弟全然不同,倒像是一股清冽的溪水,淌进了她被规矩束缚已久的世界里,让她觉得新奇又有趣。
银心端了温水进来,看见自家小姐对着一瓶药酒傻笑,无奈地叹了口气:“小姐,您还笑呢!今日您去撩梁公子裤腿,可吓死奴婢了!这要是被人看出您是女儿身,可怎么得了!”
祝英台回过神,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哎呀,怕什么!我当时不是着急嘛!你看他那傻样,能看出什么?”
她拿起药瓶,递向银心,“喏,这药瓶你收好,下次那书呆子再磕着碰着,说不定还用得上。”
银心却没接,小嘴撅得更高了:“奴婢可不敢收!您今日没瞧见马公子和玉兰小姐都在吗?尤其是那位马公子,看您的眼神……奴婢总觉得有点发怵。”
“小姐,您还是离那位梁公子远些吧,他毕竟是个男子,您总这般亲近,终究不妥……”
“有什么不妥的?我觉得他挺好玩的!”祝英台任性起来,把药瓶塞进抽屉里。
“再说了,马公子今日不也挺好心的?还主动说要帮梁山伯推拿呢!虽然没成……”
她想起马文才最后那略带自嘲的无奈表情,觉得这人似乎也没那么讨厌了。
“马公子那是客气!是教养!”银心跺脚,“您没看见后来梁公子跑的时候,马公子那眼神……”
“好了好了,啰嗦!”祝英台打断她,不耐烦地挥挥手,“我累了,要睡了!”
她嘴上虽硬,心里却因银心的话泛起一丝极细微的涟漪。马文才的眼神?她当时光顾着笑梁山伯了,倒没注意。
* * *
西厢,庚字号房。
梁山伯坐在硬板床上,卷起裤腿,看着膝盖上那块愈发明显的青紫,疼得龇牙咧嘴。
书童四九端着一盆凉水,笨手笨脚地拧了帕子,小心翼翼地敷上去,嘴里心疼地念叨。
“公子,您也忒不小心了!疼不疼?那位祝公子也是,下手没个轻重,非要当众给您上药,这多难看……”
梁山伯吸着冷气,闻言却连忙摇头:“不怪祝兄!他是热心肠!是、是我自己不当心……”
想起白日里祝英台靠近时那明亮的眼眸和关切的神情,还有那指尖险些触及皮肤的触感。
他的脸又悄悄红了,心跳也快了几分。那种感觉,陌生而慌乱,让他不知所措,只能选择逃跑。
“可是……”四九还想说什么。
“没有可是!”梁山伯语气难得地带了一丝强硬,随即又低落下来,“祝兄是好人,马兄也是好人……是我太没用了,总是出丑……”
他想起马文才从容的气度和关键时刻的出手相助,再对比自己的笨拙和窘迫,一股深深的自卑感涌上心头。
四九看着自家公子这模样,叹了口气,不再多言,只默默地将帕子浸湿再敷上。主仆二人在这简陋的房间里,相对无言。
* * *
甲字一号房。
烛火通明,熏香袅袅。
马文才负手立于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清冷的孤月,身形挺拔却透着一丝难以化开的孤寂。
他早已沐浴更衣,换上了一身舒适的月白中衣,墨发披散,少了几分白日的锋芒,多了几分夜的深沉。
他试图读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试图就寝,却辗转反侧,毫无睡意。
白日里的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祝英台对着梁山伯笑得毫无阴霾的样子、她紧张地要为他上药的样子、梁山伯那副蠢笨却轻易吸引了她所有注意力的样子……
每一帧都像狠狠扎在他的心上。
尤其是祝英台回到房间后,对着那瓶破药酒傻笑的画面——
这是他根据她的性格几乎能肯定必然会发生的情景——更是让他胸腔里翻涌着毁灭一切的暴戾!
他嫉妒得发狂!
为什么?为什么他重活一世,机关算尽,克制隐忍,却依旧抵不过那个男人一个狼狈的摔跤?
难道天命就真的不可违?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斩断他们之间那该死的羁绊?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和绝望几乎要将他淹没。
他猛地攥紧拳头,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轻微的响声。不!他绝不认命!
既然短暂的讨好和接近无法动摇根本,那他或许……该考虑更长远、更彻底的策略。
他的目光逐渐变得冰冷而锐利,如同暗夜中锁定猎物的鹰隼。
梁山伯的弱点太明显了——家世、性格、乃至他那个不成器的书童……处处都是漏洞。
或许,他该从这些方面入手。不是直接破坏,而是……潜移默化地让祝英台看清,她所以为的“有趣”和“真诚”。
在残酷的现实和巨大的差距面前,是多么的不堪一击。
他要让她亲眼见证,那个男人的无能和平庸。
他要让她在一次次失望的比较中,最终意识到,谁才是真正能与她并肩、配得上她的人。
这个过程或许会很慢,会很痛苦,会让他一次次品尝嫉妒的苦果。
但他有的耐心。
为了最终得到她,他愿意忍受这蚀骨焚心的煎熬。
马文才深深吸了一口带着夜露凉意的空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他走到书案前,铺开宣纸,磨墨蘸笔。
笔尖悬于纸上,却久久未落。
最终,他挥笔,写下了一个字——
“忍”。
字迹凌厉,力透纸背,仿佛倾注了他所有的挣扎与决心。
他将笔掷于一旁,吹熄烛火,将自己彻底浸入黑暗之中。
唯有那双在黑暗中睁开的眼眸,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偏执、痛苦,以及一丝绝不放过猎物的、冰冷的光芒。
长夜漫漫,心潮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