唇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她放下茶盏。
目光如炬,直射向梁山伯,“梁公子,你一个寒门子,与我们士族高门讲公平?”
她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刀,割开血淋淋的现实。
“这世间,向来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
“你以为,凭你一句‘不公’,就能逆天改命,跨越这尊卑贵贱?”
她站起身,缓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自家繁花似锦的庭院。
语气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
“梁公子,你年纪尚轻,目光不应只囿于儿女情长。”
“这世间,比情爱重要之事,何其之多?”
“你口口声声说爱英台,可曾为她想过?”
“你将她从九重云霄拉入你这污泥之中,让她与你一同忍受贫寒疾苦,看着她日渐憔悴,这就是你所谓的爱?何其自私!”
她转过身,目光锐利如鹰隼,手指轻轻划过身旁一架价值不菲的屏风。
“随后指向那些沾着泥巴的箱笼。你看,送入你家的那些,在你看来已是泼天财富,足以塞满你那寒舍。”
“可在我祝家,不过九牛一毛,冰山一角!这便是区别,云泥之别!’
“英台本就是高悬苍穹的骄阳,合该锦衣玉食,受人敬仰!”
“而你,不过是地上的淤泥,为何非要执迷不悟,将她拖入你的深渊?”
“回去吧,梁公子。”
“你家中尚有老母倚门望儿归,莫要再行此不智之事,为你母亲,也为你自己,留一份体面吧。”
这一番话,如同寒冬腊月里最刺骨的冰水,将梁山伯从头到脚浇得透心凉。
他张了张嘴,想要反驳,却发现所有的言语在高氏那残酷而真实的“道理”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他看着这满室的奢华,感受着那无形的、巨大的阶级鸿沟。
一股深入骨髓的绝望和屈辱,几乎要将他吞噬。
他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花瓶,发出刺耳的响声。
而在绣楼之上,银心匆匆跑来,低声在祝英台耳边禀报。
“小姐……梁公子……他来了,就在前厅,和夫人说话……”
祝英台抚琴的手猛地一颤,琴弦发出一声刺耳的悲鸣。
她倏然起身,走到窗边,手指紧紧抓住冰凉的窗棂,指节泛白。
种种回忆与情绪翻涌而上,让她心绪难平,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
见他?还是不见?见了,又能如何?
前厅之中,梁山伯最终什么也没能再说出来。
他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灵魂,对着高氏深深一揖。
动作僵硬如同提线木偶,然后,在四九含泪的搀扶下。
如同游魂般,踉跄着、沉默地走出了这座让他受尽屈辱、也彻底斩断他所有希望的朱门府邸。
那扇沉重的朱门在身后缓缓合拢,发出沉闷的声响,彻底隔绝了门内那个流光溢彩、却冰冷刺骨的世界。
梁山伯被四九搀扶着,踉跄地走下祝府门前那光洁却冰冷的石阶。
周围围观的人群尚未完全散去,那些探究、怜悯、乃至鄙夷的目光,如同附骨之疽,让他无所遁形。
他猛地甩开四九的手,想要自己站稳,证明自己并非一无是处,可虚弱的身体却不受控制地向前倾倒。
“公子!”四九惊呼一声,慌忙再次扶住他,声音里带着哭腔。
“公子,咱们走吧……咱们回家……”
回家?那个曾有过短暂温馨的鄮县老家?
此刻想来,竟也遥远得如同隔世。
梁山伯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祝府那高耸的飞檐和紧闭的大门,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终于彻底熄灭了。
高氏那些冰冷而现实的话语,如同魔咒,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
“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云泥之别”、“何其自私”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重锤,将他那些关于爱情、关于未来的美好幻想,砸得粉碎。
原来,他所以为的两情相悦、不畏世俗,在真正的权势和门第面前,是如此不堪一击,甚至成了别人眼中自私可笑的行径。
他不仅护不住心爱之人,还成了拖累她的“淤泥”。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咙,他再也抑制不住,俯下身,剧烈地咳嗽起来,竟生生咳出一口鲜血,溅落在青石板上,红得刺眼。
“公子!”四九吓得魂飞魄散,手忙脚乱地用袖子去擦他唇边的血迹,眼泪直流。
梁山伯推开他,用袖子胡乱抹去嘴角的残血,脸色苍白得如同金纸,眼神却是一片死寂的空洞。
“走吧。”
他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见,不再回头,任由四九搀扶着,一步一步,融入街上熙攘的人流,背影萧索,如同秋风中被遗弃的落叶。
祝府绣楼之上,祝英台依旧僵立在窗边,手指紧紧抠着窗棂,指尖冰凉。
银心小心翼翼地端着一碗安神汤走近:“小姐,您站了许久了,喝点汤吧,仔细着了凉。”
祝英台缓缓松开窗棂,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之前的平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如同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
“放下吧。”她轻声说,目光掠过窗外那片梁山伯刚刚离去、空无一人的街角,最终落回室内。
马家送来的华美衣裙和珠宝静静地放置在锦盒中,闪烁着冰冷而确定的光芒。
她的未来,似乎已经被这些冰冷的东西,牢牢锁定。
她走到琴案前,手指轻轻拂过琴弦,却再也没有拨动的欲望。
返回鄮县的路,显得格外漫长而煎熬。
马车颠簸,每一次晃动都让梁山伯胸口闷痛不已。
他闭着眼,仿佛睡着,但紧蹙的眉头和微微颤抖的眼睫,泄露了他内心的波涛汹涌。
四九守在一旁,不敢多言,只能默默垂泪。
途中在一处驿站歇脚时,他们听到了关于马祝联姻的议论,言辞间无不羡慕马家的权势和祝家的好运。
梁山伯握着粗糙陶碗的手,指节泛白,碗中的温水荡漾起细微的涟漪,映出他苍白的面容。
回到那熟悉而破败的小院时,已是暮色四合。
梁母站在门口,看着被四九搀扶下来、形销骨立、眼神空洞的儿子,什么也没问,只是默默地接过他。
那双向来严厉的眼睛里,第一次流露出难以掩饰的心痛和疲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