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尼山书院钟声悠扬。
马文才一夜未曾安眠,脑海中反复回荡着那扰人心神的水声与软语,直至天光微亮才勉强压下心头躁动。
他换上一身更为低调的竹青色长衫,刻意收敛了几分逼人的锐气,来到书院最大的讲堂。
他一眼便看见祝英台坐在靠窗的位置,依旧是男装打扮,但或许因昨日沐浴放松。
今日气色格外好,白皙的脸颊透着自然的红晕,正歪着头和邻座的荀巨伯低声说着什么,眉眼间神采飞扬。
而梁山伯,果然独自一人坐在最后排最角落的位置,显得格格不入。
马文才神色自若地走到前排预留的好位置坐下,姿态优雅,并未刻意去看祝英台,却将她的动向尽数纳入眼底。
夫子开始讲授《诗经》,抑扬顿挫。
马文才听得认真,偶尔应答几句,见解精辟,引得夫子频频颔首。
他深知,展现才华与学识,是吸引祝英台的第一步。
课间休息时,学子们三两两地活动。祝英台果然坐不住,像只轻盈的蝴蝶,自然而然地飘到了后排梁山伯的桌案前。
“梁兄,昨日住的还习惯吗?西厢晚上冷不冷?有没有蚊虫?”她一连串的问题抛出,带着毫不掩饰的关切。
梁山伯受宠若惊,连忙站起身,笨拙地摆手:“习惯习惯!多谢祝兄挂心,很、很好的!”他脸又红了,眼神都不敢直视祝英台过于明亮的目光。
马文才端着茶杯,指尖微微用力,面上却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对身旁的荀巨伯淡然道:“这位祝兄弟,倒是热心肠。”
荀巨伯点头附和:“是啊,祝兄为人爽直,是个可交之人。”
马文才不再多言,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
他看着祝英台几乎半个身子都靠在梁山伯的书案上,两人头挨得极近,低声交谈着什么,梁山伯那木讷的脸上竟也露出了些许笑容。
那股昨夜被强行压下的燥热,瞬间化作了冰冷的醋意和怒火,在他胸腔里翻腾。
* * *
午时,膳堂人声鼎沸。
学子们按序列领取餐食。
马文才自然是在最前方,他的餐食是观砚特意从府里带来的厨子另做的,精致可口,与书院提供的普通饭菜截然不同。
他端着食盒,并未立刻回座,目光状似随意地扫视大厅。
很快,他看到了目标——祝英台正拉着有些拘谨的梁山伯排队,银心和四九跟在后面。
队伍缓慢前行。
轮到梁山伯时,他看着碗里那几片寡薄的青菜和一小块没什么油水的豆腐。
又看了看那需要额外加钱才能买的红烧肉,嘴唇动了动,最终还是默默端起了自己的青菜豆腐。
身后的祝英台看在眼里,想也没想,就把自己碗里那份红烧肉拨了一大半给他:“梁兄,你多吃点!读书费脑子!我吃不了这么多!”
动作自然又大方,仿佛天经地义。
梁山伯的脸瞬间红成了柿子,手足无措:“使不得!祝兄,这如何使得!”
“哎呀,给你就拿着!磨磨唧唧的!”祝英台故意板起脸,语气却带着娇憨。
这一幕,恰好被不远处的王蓝田看见。
他本就因昨日房间之事看梁山伯不顺眼,此刻立刻像是抓住了什么把柄,大声嗤笑起来:
“哟!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吃软饭的梁公子啊!怎么?连份肉菜都买不起,要靠别人施舍了?”
“祝兄弟,你可小心点,别被某些穷酸黏上了,甩都甩不掉!”
他的话刻薄又响亮,瞬间吸引了整个膳堂的目光。
梁山伯的脸色由红转白,端着碗的手微微颤抖,羞愤得无地自容。
祝英台也气得柳眉倒竖,刚要反驳——
“王兄。”
一个清冷平静的声音响起,打断了这剑拔弩张的气氛。
马文才缓步走来,挡在了祝英台和梁山伯身前,面对着王蓝田。
他身材比王蓝田高出半个头,虽神色平淡,却自有一股不容置疑的气势。
“同窗之间,互相添菜,不过是寻常情谊,何来‘施舍’一说?”
他目光扫过王蓝田餐盘里堆得冒尖的肉菜,语气淡然,却带着锐利的锋芒。
“莫非在王兄眼中,同窗之情,也需用金银来衡量?若是如此,倒是可惜了夫子今日所讲的‘嘤其鸣矣,求其友声’。”
他引经据典,轻描淡写地将王蓝田的刁难提升到了“侮辱同窗情谊”的高度,顿时显得王蓝田粗鄙不堪。
王蓝田被噎得面红耳赤,周围学子投来的目光也带上了鄙夷。
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反驳不出,只得狠狠瞪了马文才一眼,灰溜溜地端着盘子走了。
膳堂里响起几声压抑的低笑。
马文才这才转过身,目光先是落在祝英台因生气而越发鲜活动人的脸上,对她微微颔首。
随即看向满脸感激和羞愧的梁山伯,语气依旧平淡:“梁兄不必介怀,安心用餐吧。”
他没有过多停留,也没有再看祝英台一眼,说完便端着食盒从容离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仿佛真的只是路见不平,主持公道。
“马兄……真是君子……”梁山伯望着他的背影,喃喃道,感动得无以复加。
祝英台也看着马文才离去的方向,眨了眨眼。
方才那一刻,马文才挺身而出,言辞犀利又不失风度,确实……很有气势,和她之前想象的有些不一样。
但她很快甩甩头,注意力又回到梁山伯身上:“好啦别发呆了,快吃饭!以后谁再欺负你,告诉我……呃,告诉马兄也行!”
她心里对马文才的印象稍稍改观了一点,但那份好奇和关注,依然牢牢系在眼前这个需要她“保护”的憨厚书生身上。
而端坐远处的马文才,优雅地吃着精致的菜肴,眼角的余光将祝英台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今天的出手,只是在她心里埋下一颗名为“马文才并非恶人”的种子。
但要让她那双只看得到梁山伯的眼睛,彻底转向自己不是一时半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