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的手指还在抖。
他没管,把吉他轻轻放回支架,坐了一会儿,也没起身。嘴里哼着那段节奏,一遍又一遍,像是怕一停下就忘了。汗水顺着鬓角滑下来,滴在地板上,发出轻微的啪嗒声。
娜娜站在旁边,镜头微微聚焦在他手上。布条已经湿透,边缘发灰,缠得歪歪扭扭。她掌心浮现一行字:音频样本已保存,可随时回放。
“行。”陈浩点头,“明天写谱子。”
他说完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肩膀咔咔响了两声。左手四指还包着布,右手摸了摸琴面。
他没走。
站了几秒,又坐下。
“不行。”他说,“现在就得弄。”
他从工具箱里翻出一张废纸,是之前记录木材尺寸的边角料,背面还画着几道铅笔线。他又找来一支断芯的记号笔,吹了吹笔头,试着划了一下——能用。
“娜娜,放刚才那遍。”
娜娜调出音频。陈浩闭眼听了一遍,然后开始在纸上画。
第一下画了个横线,第二下画了个点,第三下连了根弯线。画完自己也看不懂。
“这不像谱子。”他说,“像工地施工图。”
他撕掉重来。这次按六个音,一个一个标数字。1、2、3、4、5、6。
“这个长一点。”他在第三个数字后面多画了一杠。
“下一个要快。”他在第四个前面加了个斜线。
“最后一个拖住。”他在第六个下面画了个波浪。
写完一看,整张纸乱七八糟,数字和符号挤在一起,像谁发烧时写的日记。
“算了。”他把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我根本不知道音高音低是个啥概念。”
娜娜掌心浮现文字:可提供标准五线谱生成服务,需输入频率与节拍数据。
“你有谱子?”陈浩抬头,“那你早说啊。”
娜娜调出投影。空中出现五条平行线,上面整齐排列着音符。每个音符都对准格子,干干净净,像排队报数的学生。
陈浩盯着看了三秒,摇头。
“不对。”他说,“这不是我弹的那个。”
“哪里不对?”
“太齐了。”他说,“我那个有喘气的感觉。这个跟机器人念经一样。”
娜娜停顿一秒,重新计算。她提取原始录音中的时间间隔,发现六个音之间并不是等距的。第一个到第二个用了0.8秒,第二个到第三个只用了0.5秒,第五个之后有个明显的停顿,长达1.2秒。
她把新数据导入,生成新版谱子。音符的位置变了,有的靠前,有的靠后,还加入了延音记号。
“你看这个。”她说。
陈浩凑近看。还是看不懂。
“我不认得这些小蝌蚪。”他说,“但我记得我怎么弹的。”
他拿回吉他,慢速弹了一遍。一边弹,一边让娜娜录下动作轨迹。
“这里要顿一下。”他抬起手指,在空气中比划,“就像说话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件事。”
“下一个音要用力推。”他做了个往前压的手势,“不能软。”
“最后那个拉长,不是一直响,是慢慢弱下去。”
娜娜接收信息,重新调整。她取消五线谱,改用简谱加文字注释的方式呈现。数字代表音符,下方标注“顿”“推”“拉”等字样,还在节奏位置加上箭头和波浪线,表示速度变化。
陈浩看着这份新谱子,笑了。
“这才像我们搞出来的东西。”他说。
他给这曲子起了名字:《基地之歌》。
“不高级吧?”他问娜娜,“但挺实在。”
娜娜没有反对。系统日志新增一条:作品命名完成,归属感确认。
“来,试一遍。”陈浩把吉他抱起来。
布条还在手指上,摸琴颈有点打滑。他试了试按弦,疼得皱眉。
“不行。”他说,“食指中指太烂了,得露出来。”
他解开这两根手指的布条,其他两根继续包着。指尖露出红肿的皮肤,有些地方已经破皮结痂。
他深吸一口气,开始照谱弹奏。
第一个音出来,稳。
第二个音接上,没问题。
第三个音要“顿”,他抬手快了一点,结果断得太早。
“不对。”他说,“顿不是抬手,是压住不动。”
他重来。
这次压住第三个音,停住一秒,再往下走。第四个音“推”出去,第五个跟上,第六个拉长收尾。
一遍完。
“还行。”他说,“就是手指不听使唤。”
他低头看手。包着布的无名指和小指活动受限,按弦时总慢半拍。而露出来的食指和中指,一碰琴弦就疼。
“右手也换。”他说,“不用指腹,用指甲。”
他调整姿势,右手食指侧边轻轻刮过琴弦。声音清了一点,力度也好控制。
他再试一遍。
这次节奏更接近原版。
“第三个和第五个之间差点意思。”他说,“还是太快了。”
他闭眼回想自己第一次弹出那段旋律时的感觉。那时候手还没烂,动作也不熟练,反而有一种愣头青的冲劲。现在的谱子太讲究,少了点味道。
“这样。”他说,“你把‘顿’改成‘喘口气’,把‘推’改成‘憋着火’。”
娜娜更新注释。
陈浩再弹。
这一遍,他边弹边念:“起——走——喘口气——憋着火——接住——拉长——收。”
六个音连贯下来,尾音缓缓落下。屋里安静了几秒。
他睁开眼。
“成了。”他说。
娜娜掌心浮现文字:本次演奏与原始创意匹配度达91%,建议作为基础版本存档。
“存。”陈浩说,“以后谁想学,就照这个来。”
他把谱子摊在桌上,用一块小石头压住边角。纸上的字迹歪斜,数字涂改过两次,注释全是口语,看起来根本不像是正经乐谱。
但他看得认真。
“你说……这算不算创作?”他问。
娜娜没回答。
他也不需要回答。
他拿起记号笔,在谱子最上方写下三个大字:《基地之歌》。
下面又补了一行小字:作者 陈浩 娜娜。
写完他笑了一声。
“咱俩也算搞艺术的了。”
他把吉他放在腿上,又弹了一遍。这次没看谱,全凭记忆。六个音依次响起,节奏自然,尾音拖得刚好。
弹完,他哼了一遍,再弹一遍。
第三遍时,手指越来越热,包着布的两根指头发胀,露出来的两根刺痛不断。
但他没停。
第四遍,第五遍。
到第六遍,他已经能一边弹一边抬头看娜娜。
“你觉得怎么样?”他问。
娜娜镜头微动,掌心浮现文字:演奏稳定性提升,疼痛反馈强度未降低,建议评估是否继续。
“当然继续。”他说,“这才刚开始。”
他放下吉他,把谱子小心折好,塞进胸口口袋。纸角露在外面,被汗水浸湿了一点。
他站起身,活动肩膀。
“明天。”他说,“咱们试试别的音。”
他走到墙边,把吉他挂回支架。动作轻,生怕碰坏装饰的金属片。那些反光的小块在灯光下闪了一下,像星星眨了眨眼。
他转身要走,又停下。
“不对。”他说,“还不完整。”
他回到桌前,抽出那张谱子,展开。
拿起笔,在最底下写了一行新注释:
“此曲献给所有在废墟里捡零件的人。”
写完,他合上纸,重新塞进口袋。
“这下。”他说,“才算完。”
他走出两步,忽然回头。
“娜娜。”
“嗯?”
“你说……如果以后有人听到这个曲子,会不会觉得,这是个活人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