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光宫阙聚群英,羽林核验序分明。
经义深微探根柢,策论纵横见赤诚。
算筹频移推国计,律条细辩求公平。
岂独文章竞高下,心志才器皆堪衡。
肇元二年的冬月,长安城寒意凛冽,呵气成霜。然而,位于未央宫北侧、原本隶属于少府,用以储藏锦缎珍玩的明光宫,却一改往日的静谧,在晨曦微露中便已人声鼎沸,车马辚辚。朱漆宫门大开,门前广场上,来自四海九州的士子们排起了蜿蜒长队,等待着决定他们命运的核验入场。
宫墙高耸,新挂起的巨幅匾额上,“求贤若渴”四个鎏金大字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灼灼生辉,仿佛帝王灼热的目光,注视着下方攒动的人群。羽林卫士卒盔明甲亮,手持名册、验传(身份证明),神色肃穆,严格核对着每一位考生的身份、籍贯、荐书(若有),并搜查是否夹带违禁之物。气氛庄重而紧张。
士子们衣着各异,神情万千。有身着蜀锦华袍、头戴进贤冠的世家子弟,神情矜持,顾盼间自带一股优越;有穿着浆洗发白的粗布青衫、小心翼翼捧着自制布囊的寒门学子,眼神中充满渴望与忐忑;更有甚者,身着羌人的裘皮坎肩、氐人的绣花绑腿,或高鼻深目略带胡气的边地青年,他们好奇地打量着巍峨的宫阙与周遭的一切,既兴奋又有些格格不入的拘谨。语言各异,南腔北调交织在一起,汇成一曲帝国求贤的独特乐章。
宫门之上,廊台之中,丞相诸葛亮身着绛紫色丞相朝服,头戴远游冠,腰悬金印紫绶,正凭栏而立。他面容清癯,目光如炬,缓缓扫视着下方鱼贯而入的士子洪流。虽连日忙于筹备科举、处理政务,略显疲惫,但眉宇间却透着一股欣慰与期待。
录尚书事蒋琬、侍中董允等重臣陪侍在侧。
蒋琬感叹道:“丞相请看,天下英才,尽汇于此。陛下‘不拘门第,无论华夷’之诏,真乃亘古未有之圣德,方能引来如此盛况。”
董允则略显谨慎:“盛况固然可喜,然人员繁杂,恐良莠不齐。且其中必有高门遣来一试深浅者,亦有边夷怀揣试探之心者,录取尺度,需仔细拿捏。”
诸葛亮羽扇轻摇,声音平和却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公琰(蒋琬字)、休昭(董允字),为国取士,首重‘公正’二字。无论其来自何方,出身如何,今日能站在此地的,皆是经过州郡筛选或敢于自荐的有志之士。吾等要做的,便是以同一把尺子,量尽天下才器。唯有如此,方能真正野无遗贤,令天下人心服口服。”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更加深邃:“至于考题,经义观其根基,策论考其见识,算学验其务实,律法测其明断。四科并举,正是要筛去那些只会死读经书、空谈玄理的迂腐之辈,选出真正能匡扶社稷、经世致用的干才。此非独为今日之试,实乃为未来数十年之国运奠基。”
言罢,他转身,对身后恭敬侍立的考务官(由国子监博士、御史台精明吏员组成)沉声道:“开考在即,各就各位。核验、引座、发题、监考、收卷,各个环节,务必严谨,杜绝任何舞弊疏漏。但有违规者,无论身份,立即逐出,永不录用!若吏员有徇私者,严惩不贷!”
“谨遵丞相令!”众考务官凛然应诺,迅速散去,奔赴各自岗位。
辰时正刻(上午7点),钟磬长鸣。
宫门缓缓闭合,将外界喧嚣隔绝。数千名士子在羽林卫和考务吏员的引导下,按照提前发放的考牌号,有序进入被临时改造为考场的各个大殿、偏殿乃至廊庑。殿内早已布置整齐,一排排低矮的案几(或称考桌)整齐排列,间距足以防止窥视。每张案几上已备好毛笔、墨锭、砚台、清水以及厚厚一叠素纸,角落还放有一副算筹(计算工具)。地面铺着芦席,考生需跪坐应试。虽有炭盆,但殿宇深广,寒意依旧刺骨,对考生的意志与身体皆是考验。
第一场:经义。
考题由诸葛亮与几位大儒最终议定,并非简单默写,而是深具思辨。
题目一:“《尚书·洪范》言‘王道平平’,何解?试结合《孟子》、《荀子》相关论述,阐发之。”
此题考察对儒家经典核心政治理念的理解深度,需融会贯通,非死记硬背者可答。
题目二:“《春秋》‘大一统’之义,于当今大汉中兴、四海初定之局,当如何体现并践行?”
此题更具现实意义,要求考生将经典理论与当前政治实践相结合。
考题一发,殿内顿时响起一片轻微的吸气声和纸张翻动声。不少埋头苦记的考生顿时傻眼,而真正有学识者则目光炯炯,开始研磨构思。
一位来自荆州的寒门学子,眉头紧锁,沉吟片刻后,眼中渐露光彩,奋笔疾书,从“王道”之公平均平,论及孟子仁政、荀子礼法,最终落于当今朝廷整顿钱法、开科取士亦是追求“平平”之道。
而一位衣着华贵的世家子弟,起初下笔如有神,引经据典甚是华丽,写到后段却略显空洞,显然对如何“践行”缺乏深刻思考。
那位羌人青年,汉文书写虽略显稚拙,却努力结合本族部落联盟的经验,谈论“大一统”并非吞并,而是“和而不同”,引得偶尔巡经过的监考吏员微微侧目。
第二场:策论。
此乃重头戏,旨在考察士子分析解决实际问题的能力。考题更是直指时弊,与国策紧密相连。
题目:“今朝廷立银行、统钱法、定官价,然民间豪强阴蓄疑虑,偏远郡县推行维艰,且有私铸之忧。试析此中困局根源,并提出应对之策。”
此题一出,可谓一石激起千层浪!几乎所有考生都精神一振,这正是当前最炙手可热的话题,街头巷尾皆有议论,但要在策论中写好,却需真知灼见。
考场内,笔尖划过纸张的沙沙声陡然密集起来。
来自益州的士子,或许亲历过成都罗奎案,笔下格外犀利,直指豪强垄断之弊,建议“以雷霆律法断其私营,以官仓平粜稳其民心,更需以银行之便利导利於民”。
一位曾在边境与胡商打过交道的考生,则从边贸实际出发,强调银票汇兑之利,提出“应增设在边陲重镇之分行,便利商旅,使胡商亦乐用汉钱,则其势自成”。
甚至有一位考生,大胆建议“可仿‘平准’旧制,设立‘平准仓’而非仅平粜粮,于各地储备关键物资,根据市场波动以新钱收购或抛售,既可平物价,亦可巩固新钱信用”。
当然,亦有考生空泛地谈论“陛下圣明,丞相神策”,或一味抨击“与民争利”,却提不出任何建设性意见,显然难入考官法眼。
午时,短暂休息。
宫中提供简单的饭食和热水。士子们或匆匆用餐,或继续沉思,或三三两两低声交流试题,气氛依旧紧张。监考吏员穿梭其间,目光锐利。
第三场:算学。
此题重在务实,考察处理实际政务的计算能力。
题目模拟了一个复杂的后勤调度问题:“今有军粮十万石,需自长安运往辽东襄平。大车每辆载五十石,日行六十里,需民夫三人,耗粮若干;小船每艘载二百石,日行百里(顺水),需船工五人,耗粮若干。其间路途,半为陆路,半需经黄河、潞水漕运,中转损耗皆有定数。试计算:若限期五十日送达,需调配大车、小船各几何?总计需民夫、船工几何?耗粮几何?何种方式组合最为经济速效?”
此题涉及多元方程、效率优化,绝非仅会加减乘除者可解。顿时考场上算筹噼啪作响,不少人额头冒汗,愁眉苦脸。那些精通数算的考生则如鱼得水,手指翻飞,迅速推演。此题意在选拔将来可入户部、工部、后勤部门的干才。
第四场:律法。
考题并非简单背诵律条,而是案例分析。
“案例:甲持大汉皇家银行所兑之新钱,向乙购买田产。乙拒收,称‘只认金银与旧钱’。甲诉至官府。与此同时,官府查获丙私铸劣质新钱,流入市场,致丁受骗。试依《整顿钱法诏》及汉律精神,判析甲乙之讼,并论丙之罪责及如何追查惩处、补偿丁之损失。”
此题综合考察了对新诏令的理解、法律适用能力以及逻辑推理。考生需清晰引用诏书中“拒收新钱与私铸同罪”的条款,判断乙违法;需分析私铸之罪及量刑;还需提出如何追缴赃款、补偿受害人。一道题,考出了律法、情理与新政执行力度的结合。
日落时分,钟声再鸣,考试结束。
所有考生停笔,无论完成与否,皆需起身离案。吏员们上前,仔细收卷、糊名(将写有考生姓名籍贯的部分封贴起来)、编号。整个过程井然有序,肃穆无声。
士子们拖着疲惫的身躯,随着人流缓缓走出明光宫。有人面露得色,侃侃而谈;有人神情沮丧,沉默不语;有人边走边仍在沉思,推敲自己的答案。宫门外,等候的家人、书童、同乡立刻围拢上来,询问情况,寒暄安慰之声此起彼伏。
诸葛亮并未立即离去。他站在宫阙之上,望着下方如潮水般退去的人群,目光深远。蒋琬呈上刚刚收齐、厚厚一叠的试卷,感叹道:“丞相,试卷在此。观今日士子答题之情状,确有不少见识不凡、切中时弊者,尤其是策论与律法两场,颇多亮点。然亦有不少人困于经义,拙于实务。”
董允补充道:“尤其算学一科,恐将淘汰大半。然能通过者,必为实干之才。”
诸葛亮微微颔首:“此正吾所望也。科举非为选寻章摘句之老雕虫,乃为求经世致用之国士。通知所有阅卷官,即刻于偏殿集中。所有试卷糊名编号后,由专人誊抄副本,以防笔迹辨认。阅卷分房进行,每房由经学、实务官员共同组成,互相参详。初阅、复阅、终审定等,皆需多人签名画押。最终排名,需综合四科成绩,尤重策论与律法。十日之内,必须完成所有评阅,排出名次,呈报陛下与老夫。”
他的声音虽疲惫,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记住,尔等笔下,非仅文字优劣,实乃大汉之未来。务必公允!”
“是!”蒋琬、董允深知责任重大,躬身领命。
夜幕降临,明光宫内的烛火却比往日更加明亮。阅卷的官员们挑灯夜战,开始了繁重而关键的评阅工作。而宫外,整个长安城都在热议着今天的考试,猜测着谁能脱颖而出,等待着十日后那张决定命运的皇榜。
一场考试,检验的不仅是数千士子的才学,更是这个新兴帝国选拔人才、重塑官僚体系的决心与能力。大雪不知何时又悄然飘落,覆盖了长安城的街巷,也仿佛要掩盖掉白日里的所有喧嚣与挣扎,只待来日放榜,再见分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