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驿尘北向汉营深,锦水南流起工音。

万杵夯平饥馑路,一粥暖透冻馁心。

深苑藏锋摹帝影,穷乡掘玉隐龙鳞。

四箭离弦惊风雨,雏龙影动待风云!

董允携带着关乎国策与相父性命的沉重使命,星夜兼程,向北方的汉中军营疾驰而去,马蹄踏碎驿道上的积水,卷起一路泥渍。与此同时,成都城内外,因另一道出自宣室殿的明诏,涌动起一股不同寻常、混杂着疑虑与微薄希望的生气。

典农校尉杨仪与将作大匠蒲元,这两位被陛下钦点、以干练务实着称的能吏,展现出了令人惊叹的雷厉风行。诏令下达不足一日,加盖着尚书台鲜红大印、字迹工整的告示,便如同雨后春笋般,贴满了成都各城门巍峨的墙壁、喧嚣市集的要冲立柱,甚至深入到了乡亭里闾那些被风雨侵蚀得斑驳的土墙之上:

“奉天子诏,以工代赈,修葺都城官道沟渠!凡五十岁以上男丁、二十岁以上四十岁以下健妇,皆可应募!日供壮者一餐、幼童一餐,月酬粟米三斛!”

告示前,人群先是陷入一片死寂,无数双饱经风霜、布满愁苦的眼睛死死盯着那几行墨字,仿佛要从中榨取出隐藏的谎言。随即,难以置信的嗡嗡议论声如同投入滚油的水滴,猛地炸开:

“管饭?!还给粟米?!三斛?!天爷啊,真有这等好事?莫不是官家画的大饼?”

“妇人也能去?这……这祖祖辈辈都没听说过啊!官府莫不是哄骗咱们去服那累死人的苦役?到时候饭没吃饱,命倒先没了……”

“唉,官府的话,能信几分?前年征徭役修城墙,说好的口粮不也克扣了大半?别是变着法子骗咱们!”

“快看!主持的是杨仪杨校尉和蒲元蒲大匠!杨校尉管农事赋税是出了名的铁面无私,较真得很!蒲大匠的手艺更是巧夺天工,宫里宫外谁不敬服?有他们二位在,或许……真能作数?”

疑虑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绕着人心,微弱的期盼则在缝隙中艰难滋生、碰撞。起初几日,应募者寥寥无几,多是些实在活不下去、瘦骨嶙峋、行将就木的老弱。但当第一批鼓起勇气报名的老者和妇人,真真切切地在指定的、临时搭建起的巨大粥棚里,用粗陶碗领到了稠厚滚烫、筷子插进去能立住不倒的小米粥,看着自己带来的、面黄肌瘦、眼巴巴望着锅灶的孩子,也捧上了热乎乎、掺着些许豆面、散发着谷物香气的杂粮饼时,那真实的、久违的饱腹感瞬间击碎了所有迟疑!消息如同燎原的野火,以惊人的速度在贫民窟、在破败的街巷、在愁云笼罩的村落间蔓延开来!

如同久旱的河床感应到上游的潮讯,越来越多的身影,从四面漏风的窝棚里,从阴暗潮湿的陋巷深处,拖家带口,面带着菜色与一丝死里逃生般的、将信将疑的希望,汇聚到官府指定的工段。沉寂多时的街巷,因这些蹒跚却异常坚定的脚步,因那重新响起的、带着生命重量的喘息与低语,而重新有了蓬勃的生气!

杨仪坐镇少府紧急划拨的临时衙署,案头堆满了如小山般的户籍名册与粮秣账簿。他精于算计,心思缜密如发,将庞大的修路疏渠工程拆解成无数清晰的小段,责任明确到具体的“工头”(多为里正或有威望的匠人)。粮秣物资的调度更是锱铢必较,每一粒粟米、每一块石料、每一段木头的去向都登记在册,由他亲自核算,力求用在刀刃上,杜绝一丝一毫的浪费与贪渎。蒲元则带着他匠作监的得意弟子们,如同不知疲倦的工蜂,日夜奔忙穿梭于尘土飞扬的各个工地。他根据蜀地的土质特点,改良了传统的夯土工具,设计出更省力、由四人或八人协作操作的木制框架式重锤;指导民夫如何更有效地挖掘土方、铺设碎石路基;更亲自拿着简陋却实用的绳尺与水平仪,勘定最佳路线,巧妙利用原有路基拓宽取直,避开密集的民居和难以处理的硬地,大大节省了工时与人力消耗。这位平日里专注于精妙机关的神匠,此刻将他的智慧倾注于这最基础的民生工程,效率之高,令人叹服。

工地上,展现出一幅季汉立国以来从未有过的、充满矛盾却生机勃勃的景象:头发花白、背脊佝偻如虾的老者,紧握着与他枯瘦手臂极不相称的沉重锄头或铁锹,汗珠混着泥土滚落沟壑纵横的脸颊,每一次挥动都显得吃力万分。然而,看着脚下那坑洼泥泞、臭水横流的旧道渐渐被铲平、拓宽,铺上碎石,变得平整而坚实,延伸向远方,那浑浊昏花的眼中,竟不可思议地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光亮——那是劳有所得、力有所用的尊严之光。健壮的妇人,她们挽起破旧的袖子,露出常年劳作而结实有力、甚至带着伤疤的手臂。两人或四人一组,奋力抬起沉重的石夯,喊着粗粝却整齐划一、充满力量的号子,“嘿哟!嘿哟!”地将松软的土基砸得坚实如铁,声浪震动着空气。她们的脸上,那长久以来被饥饿和绝望刻画的麻木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劳作的潮红、专注的神情,以及一丝久违的、属于“人”的生气。孩童们不再如惊弓之鸟,他们聚集在冒着腾腾热气的粥棚附近追逐嬉戏,小小的脸上虽然依旧瘦削,却不再为了一块沾了泥污的粗粝饼子哭闹争执,因为他们小小的心里知道,到了时辰,那口热气氤氲的大锅里,必有属于自己的一份温饱,那碗稠粥和饼子,是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的希望。就连那些负责监工的士卒,在蒋琬派来的、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巡察御史目光注视下,也一改往日的凶神恶煞与不耐烦,只是尽责地维持着秩序,偶尔高声催促一下进度,手中的鞭子罕见地垂落,少有挥舞。空气中弥漫着泥土、汗水、新木和粥饭混合的气息,虽然尘土飞扬,却透着一股前所未有的、令人心安的勃勃生机。

“陛下……此乃真正的仁政啊!”一位须发皆白、身着洗得发白、打着补丁儒衫的老者,拄着一根磨得光滑的竹杖,在新近平整、尚散发着泥土气息的一段官道旁驻足良久。他望着眼前这尘土弥漫、号子声声、人影攒动的景象,浑浊的老泪无声地滑过沟壑纵横的脸颊,滴落在脚下刚刚夯实的、还带着湿气的土地上,“不驱民如犬马,而使其力有所用,饥有所食,幼有所养……此乃养民之实,固国之基矣!老朽皓首穷经,今日方见此圣王气象……死而无憾矣!” 他沙哑而充满感慨的声音并不洪亮,却在围观的众多沉默的百姓中,引起了深沉的共鸣,一片低低的、饱含辛酸与认同的附和之声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尘土在带着凉意的秋风中飞扬,原先雨后便泥泞难行、车马陷蹄的小道,正逐渐被一条条更加宽阔、平整、坚实的道路所取代。这些道路如同逐渐强健的脉络,开始在成都城内及四郊延伸、交织、盘活。这不仅是沟通四方的物质之路,更是重新凝聚民心、点燃希望的无形通途!然而,这生机勃勃的景象背后,是每日消耗的粮米数额巨大得令人咋舌。少府和大司农的账簿上,数字跳动得让主事官员心惊肉跳,面色发白。但尚书令蒋琬,这位以稳健持重着称的重臣,此刻却展现出了前所未有的决断力。他面色凝重,咬着牙,近乎严苛地执行着刘禅“优先保障工赈”的严旨。他像一个经验丰富却处境窘迫的管家,精打细算,从各处预算的“牙缝”里——削减部分宫廷用度、暂缓非紧急的营造、甚至动用了一部分战略储备——艰难地挤出每一粒救命的粮食。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年轻的陛下这是在用本就捉襟见肘的国库存粮,进行一场豪赌!赌注是比黄金更珍贵的民心,是这风雨飘摇的季汉王朝,那稍纵即逝的喘息与恢复的时间!

与锦官城外喧嚣的尘土、震天的号子与勃勃生机形成鲜明刺骨对比的,是深宫禁苑最西隅,一处名为“静思苑”的废弃殿宇群落。这里远离前朝的喧闹与后宫的脂粉,高墙环绕,古木森森,弥漫着一种截然不同的、阴冷而诡秘、仿佛时光都凝滞的腐朽气息。阳光似乎也刻意避开了此处,即使在白日,也显得幽暗昏沉。

中常侍陈祗,这位侍奉过两代帝王、心思细密如同精心编织的蛛网、处事阴柔如深潭静水般不见波澜的老宦官,在领受了那份让他脊背瞬间渗出冷汗、如芒在背的密旨后,便如同蛰伏于千年古墓暗影中的毒蛇,无声无息地吐出了信子。他没有丝毫耽搁,立刻在庞大的宦官体系中,精心挑选了三名自幼净身入宫、家世清白如一张未曾着墨的素纸、且至亲性命皆牢牢捏在他那双冰冷如铁钳般掌心中的小黄门,作为此次“采影”行动的爪牙。这三名小黄门,如同陈祗延伸出去的、毫无自我意识的触手,其忠诚与恐惧,便是行动的保障。

褪去象征身份的宫装,换上粗布短褐,脸上涂抹些刻意为之的尘土与风霜之色,乔装成风尘仆仆、走街串巷收购山货药材的行商。这三名小黄门,如同三滴水珠融入江河,悄无声息地消失在成都繁华喧闹却暗藏污垢的街巷,以及蜀中广袤而险峻、瘴疠横生的崇山峻岭之间。他们的目标苛刻而明确,如同在茫茫人海中寻找两片特定的树叶:寻找与当今天子刘禅容貌、身形有七分肖似的青年男子。年岁需在十六至二十五之间,体态需偏于文弱而非健硕(以契合陛下原身稍显胖硕后转为沉凝的气质),眉宇间需有几分天生的、难以模仿的贵气或至少是清秀之姿。重中之重,须是身世飘零、无牵无挂的孤儿或赤贫之子,如同无根的浮萍,生死荣辱皆可随意拿捏,易于掌控,不留后患。

这无异于大海捞针,盲人摸象。半月有余,三人足迹踏遍了锦官城内污水横流、臭气熏天的贫民窟;码头扛包苦力聚集、汗臭与廉价酒气混杂的棚户区;更远赴蜀郡、广汉、犍为等郡县的穷乡僻壤。他们混迹于尘土飞扬、人声鼎沸的乡间集市,逡巡于被风雨侵蚀得摇摇欲坠、家徒四壁的茅屋村落,目光如鹰隼般锐利而贪婪地扫过每一个擦肩而过的年轻面孔,在嘈杂喧闹、烟雾缭绕的茶寮酒肆中竖起耳朵,捕捉着任何一丝可能的线索——“听说后山沟里那家绝户了,留下个半大小子…”“东头王老五捡来的那个娃,眉眼倒挺周正…” 风声鹤唳,步步惊心。寻到的几个勉强形似者,或言语粗鄙不堪入耳,举止粗鲁如野人;或家中有老母幼弟牵绊累赘,难以彻底斩断尘缘;皆被陈祗在宫中听着密报时,用他那听不出喜怒、却冰冷得能冻结骨髓的阴柔嗓音冷冷否决:“废物。继续找。三月之期,少一刻,尔等连同宫外的‘牵挂’,便去乱葬岗团聚吧。”

绝望的阴云如同蜀地深秋化不开的浓雾,沉沉笼罩着三人,几乎将他们吞噬。期限将近,其中一人于犍为郡一处刚遭了夏季洪水肆虐、满目疮痍、十室九空的偏僻村落里,拖着疲惫绝望的身躯,几乎要放弃这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时,命运露出了它残酷却也“慷慨”的一面。一个名叫“阿石”的孤儿,如同蒙尘的璞玉,在绝望目光的最后一次扫视中,被幸运(或者说是不幸)地捕捉到了。

阿石年约十八,身形瘦削单薄得仿佛一阵稍大的风就能吹倒,长期的营养不良让他面色蜡黄,眼窝深陷。父母双亡于去岁那场席卷蜀地的特大饥荒,他寄居在一个刻薄贪婪、视其为累赘和浪费口粮的远房叔父篱下,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动辄打骂,活得比牲口还不如。然而,拨开那层苦难的尘垢,仔细端详:那略显圆润的面庞轮廓、眉眼间的距离、鼻梁的弧度,甚至那因长期压抑而流露出的茫然、隐忍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怯懦神态,竟与深宫中的少年天子有着六七分惊人的酷似!更令人意想不到的是,他还有一个同样孤苦无依、寄人篱下、饱受欺凌的堂兄“阿木”,年岁稍长两岁,体格比阿石稍显结实些,但容貌亦有四五分相似之处,尤其是侧脸的线条和嘴唇的形状。兄弟二人在这个破败的村落里,是众人眼中可以随意践踏的“贱种”,挣扎在生死边缘,眼中早已失去了属于少年的光彩,只剩下麻木的求生本能。

“天助我也!活该咱家立此奇功!”负责此区域的小黄门心中狂喜如惊涛骇浪,几乎要冲破胸膛,面上却修炼得如同千年古井,波澜不惊。他迅速调整策略,扮作一位乐善好施、悲天悯人的外地富商。以“招伙计去成都大商号做活,管吃管住,顿顿见荤腥,月钱丰厚,年底还有花红”为诱饵,轻易便击溃了两个早已被苦难磨灭了所有希望、如同溺水之人渴望抓住任何一根稻草的少年那脆弱的心理防线。几乎没有耗费多少口舌,阿石与阿木便怀着对“恩公”的无限感激涕零与对新生活的渺茫憧憬,如同逃离地狱般,迫不及待地随着这位从天而降的救星,离开了那个只留给他们无尽屈辱、饥饿与冰冷记忆的绝望泥淖之地。他们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那破败的茅屋和刻薄的叔父。

几日后,夜色深沉如墨,浓得化不开。一辆遮盖得严严实实、毫无任何标识的青幔小车,在几骑身着黑衣、如同融入夜色的沉默护卫簇拥下,如同鬼魅般悄然驶至皇城西角一处布满青苔、极少开启、连守门侍卫都几乎遗忘的偏僻角门。沉重的门轴发出艰涩喑哑、令人牙酸的“吱呀”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仅容一车通过。小车如同滑入巨兽口中的猎物,悄无声息地滑入宫墙的阴影之中。角门随即迅速、无声地合拢,严丝合缝,仿佛从未开启过,将外界的一切彻底隔绝。

车内,阿石和阿木被厚实粗糙的黑布紧紧蒙住双眼,双手被反绑在身后,口中塞着布团,如同待宰的羔羊,在无边的黑暗、未知的恐惧与车辆的颠簸中,被带入这处位于深宫最西端、荒废多年、连鸟雀都罕至的“静思苑”。苑内早已被陈祗的心腹宦官领着人彻底清理过,蛛网尘埃尽去,换上了新的烛台与简单家具,却依旧弥漫着一股驱之不散、深入骨髓的陈腐阴冷之气,仿佛阳光从未眷顾过此地。苑外更有数名陈祗精心挑选、眼神锐利如鹰隼、气息沉凝内敛、如同石雕般的内侍高手严密把守,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视着围墙内的每一个角落,真正的飞鸟难入。

当眼罩被粗暴地揭开,骤然置身于空旷死寂、雕梁画栋却毫无生气的宫殿,刺眼跳动的烛光让阿石和阿木下意识地用手遮挡,长时间处于黑暗中的眼睛刺痛流泪。他们惊恐地蜷缩在一起,如同误入猎人华丽陷阱的幼兽,惶惑不安地打量着这个巨大、华丽却冰冷彻骨的囚笼。空气仿佛都凝固了,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

陈祗如同真正的鬼魅般,悄无声息地从一根巨大的、蟠龙纹路在烛光下显得狰狞扭曲的殿柱阴影中踱出。他脸上挂着一副令人骨髓发寒的、温和到极致的笑容,那笑容仿佛刻在脸上,却未达眼底分毫。

“从此刻起,”他的声音不高,甚至带着一丝奇异的轻柔,却蕴含着一种渗透骨髓的冰冷威严,在空旷死寂的殿宇中幽幽回荡,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尔等前尘往事,父母亲缘,乡土记忆,尽数忘却。便如同初生之婴,赤条条无牵挂。此处,乃尔等脱胎换骨、重获新生之地。尔等唯一需学之事,便是如何成为另一个人——一个至高无上、口含天宪、手握乾坤、俯视众生之人。”他枯瘦如鸡爪、指甲修剪得异常整齐的手指轻轻一抬,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命令。

随着他的动作,几名如同石雕般面无表情、眼神空洞麻木、仿佛早已失去灵魂的老宦官,捧着沉重的紫檀木托盘,如同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无声地跪行上前,将托盘高举过头顶。托盘内,赫然是触手冰凉、绣工繁复华美到炫目、用金线银丝绣着蟠龙云纹、却又陌生得令人恐惧的帝王常服!那明黄的色泽在跳跃的烛火下,泛着幽冷而诡异的光泽,刺痛了阿石和阿木惊恐的双眼。

严苛到近乎残酷、泯灭人性的训练,伴随着戒尺呼啸而下的破空声、尖锐刺耳的呵斥与冰冷的、不容辩驳的命令,在这座与世隔绝、如同巨大坟墓的“静思苑”中,就此拉开了沉重而诡异的帷幕。两个懵懂无知、刚从地狱边缘被拖入另一个更华丽地狱的贫寒少年,他们的命运齿轮,在陈祗阴冷目光的注视下,开始向着一个无法预知的深渊疯狂转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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