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内的檀香似乎都凝滞了。
林昭没有立刻开口,他只是恭敬地垂下头,双手交叠放在身前,如同一尊静立的雕塑。
他能感受到恩师那道灼热的目光如芒在背,也能听见魏源因情绪激荡而变得粗重的呼吸声。
这一切,都在预料之中。
当一个人被迫面对一个足以改写天下格局的计划时,震撼与恐惧是本能,接受与决断才是勇气。
林昭在等。
等魏源从那个足以颠覆认知的阳谋中回过神来,等他那颗在官场浮沉数十年的心重新恢复冷静。
良久。
魏源终于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落在林昭身上。
他的呼吸已经平稳下来,眼底的震惊也退去了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权衡利弊后的沉静。
“你说的,为师都明白了。”
魏源的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但仍能听出其中残留的一丝沙哑。
“但你可想过,明德社拿到图纸,就真的会对你完全放心?”
“那套能批量生产精密零件的母机,才是真正的核心!”
“只要它还在,明德社便寝食难安,迟早会追查到你头上。”
他顿了顿,盯着林昭的眼睛问道:“你将其藏匿何处?”
魏源以为林昭会说藏在某个隐秘的商号,或是交由苏家严密看管。
然而,林昭接下来的话,再次让他的心脏狠狠一颤。
林昭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向恩师。
他知道接下来这句话,会比刚才任何一句都更具冲击力。
“学生在离开吴县前,已请苏家出面,将归无咎老先生、周桐,连同那三十名核心大匠,以及工坊中那套最重要的母机,秘密护送出城。”
“他们伪装成京城营造司南下勘察河道的工匠队伍,绕开了江南所有明德社的眼线。”
“五日前,已安然抵达荆州府城外三十里的青云驿,正等候恩师的安排。”
话音落下。
魏源只觉得脑中“嗡”的一声。
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仕途在这一瞬间化为齑粉,看到了魏家满门被抄斩的血腥画面,看到了无数双来自明德社的眼睛,正隔着层层迷雾盯着荆州府衙。
那套母机,是足以改变国运的利器,也是足以灭族的祸根。
林昭竟敢将它藏在官府眼皮底下!
这不是脱身,这是把他也一起拖下水!
“你……”
魏源张了张嘴,喉结滚动,却发现喉咙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缓缓站起身,双手撑在书案上,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这位在官场宦海中沉浮数十载的知府,此刻竟感到了一种久违的心悸——那是当年在翰林院初次面圣时,才有过的窒息感。
不同的是,当年让他窒息的是皇权的威压。
而此刻,是眼前这个弟子那超越时代的可怕谋略。
林昭依旧平静,他上前一步,躬身道:“恩师,此物放在任何地方,都不安全。”
“唯有放在您这里,藏于灯下,才是最稳妥的选择。”
“荆州府衙,有恩师坐镇,谁敢轻易窥探?明德社更不会想到,学生敢把真正的命脉,放在官府的眼皮底下。”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
“明德社的人,只会以为学生将母机藏在苏家,或是某个秘密工坊。”
“他们绝不会想到,学生会将其置于大晋的官衙之中。”
“这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也是最不可能被怀疑的地方。”
魏源闭上眼睛,脑海中飞快盘算着利弊。
拒绝吗?
拒绝了,林昭势必另寻他处藏匿。一旦暴露,自己这个恩师难逃干系。
接受呢?
风险确实大,但林昭说得没错——谁能想到,这等惊天秘密会藏在知府衙门的地窖里?
更重要的是……
魏源睁开眼,看向林昭。
这套母机,是林昭的底牌,未来也可能成为他魏源在朝堂博弈中的王牌。
而且,林昭既然敢把这么重要的东西送到自己手里,就说明他已经把自己和魏家彻底绑上了这艘名为变革的巨船。
一旦接受,便再无退路。
一旦暴露,师徒二人,乃至整个魏家,都将与林昭同生共死。
他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书房内只剩下檀香袅袅,以及魏源沉重的呼吸声。
半晌。
魏源重新睁开眼,目光已恢复了清明。
他深吸一口气,突然一掌拍在书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好!”
他盯着林昭,眼中闪过一丝决绝。
“既然你信得过为师,为师便陪你走这一遭!”
“刀山火海,万劫不复,为师也认了!”
林昭眼中闪过一丝赞赏,躬身道:“学生多谢恩师成全。”
魏源摆了摆手,在书房内踱了几步,脑海中已经在飞快思索着安置方案。
“府衙后院,有一处废弃多年的别院。”
“底下有密室,是前朝某位藩王避暑时修建,机关重重,极为隐蔽。”
“为师可将其划为禁区,对外宣称要修缮府库,存放陈年卷宗,严禁任何人靠近。”
“那里,便可作为你的秘密工坊。”
林昭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赏。
恩师果然是恩师,关键时刻,总能做出最正确的决断。
……
三天后的深夜,荆州府衙后门。
几辆车身斑驳的运货马车缓缓驶入,车轮碾过青石板发出低沉的辘辘声。
守门的亲卫早已得到知府大人的吩咐,只是瞥了一眼车队,便迅速关上了厚重的后门。
门闩落下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车队中的人,皆身着粗布衣裳,脸上刻意涂抹了灰尘,伪装成从京城来的营造司工匠。
他们是归无咎、周桐,以及那三十名核心大匠。
当他们被秘密接入府衙后方那处废弃别院,顺着一条狭窄的石阶走入地下,看到那间远比吴县工坊更隐蔽、更宽敞的密室时——
归无咎那双浑浊的老眼中,猛然爆发出两道精光。
这里,才是真正的藏龙卧虎之地。
魏源亲自在密室门口等候,见众人到齐,便沉声吩咐道:“从今日起,此处便是禁地。”
“任何人不得出入,所需物资,会有专人送达。”
“尔等只管安心做事,其余的,不必多问。”
归无咎等人齐声应是。
待魏源离去后,林昭才从阴影中走出。
他将一袋沉甸甸的金叶子交到归无咎手中。
金叶子入手冰凉,却又沉重无比。
“归老,从今日起,这里就是我们的新起点。”
林昭的声音,在空旷的地下密室中回荡。
“钱和材料,我来想办法。”
他的目光扫过在场的每一位工匠,最终停留在归无咎的脸上。
“你们要做的,只有一件事。”
归无咎接过钱袋,沉声问道:“什么事?”
他知道,林昭定然有更深远的谋划。
林昭转身,走向密室深处那套被层层油布包裹的工业母机。
他在那堆沉重的机械面前站定,抬手轻轻抚过冰冷的铁面。
随后转过身来,面对所有工匠,一字一句道:
“忘掉织机。”
“我要你们,用这套母机,为我造出另一件东西!”
地下密室内陷入了死寂。
归无咎握着钱袋的手微微收紧,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难以置信。
周桐与三十名大匠面面相觑,他们还没从“放弃织机”的震撼中回过神来,就又被抛出了一个更加匪夷所思的谜题。
另一件东西?
那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