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群中爆发出压抑不住的低声议论。
“荆州知府……那可是实权府尊啊!”
“魏大人是出了名的清流干吏,他若点头,这可就不是简单的买卖了!”
“这是要给江南新造打上官方的印记啊!”
在座的商人,谁不明白一位知府的分量?
更何况,魏源魏大人,在江南道官场中素有威望,他若认可的项目,那就不再只是生意,而是会被打上利国利民的政治标签。
这其中的份量,已经不是金银能够衡量。
李万年激动的神情僵住了。
等等……
魏源……魏大人……
他脑中猛地闪过一个念头,后背瞬间冒出一层冷汗。
林昭是魏源的关门弟子!
而他们这些人,之前竟然跟着苏崇山,企图用商业手段封杀魏大人亲传弟子的产业!
李万年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白,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
他现在才明白,苏远山说今日之事关乎身家性命,绝非危言耸听。
他们之前,是真的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
堂内,死一般的寂静。
就在这压抑到极致的气氛中,一直稳坐主位的苏远山,终于动了。
他缓缓起身,目光扫过全场,声音沉稳有力。
“诸位,林公子给了大家一条通天大道。”
“但我苏家,也不能让诸位独自承担风险。”
苏远山扫过全场,缓缓开口,抛出了最后一记重锤。
“我苏远山在此承诺,凡今日第一批加盟公会的商号,苏家愿为其提供为期三年的无息贷款,专用于更换织机与扩大生产!”
话音落下,堂内瞬间炸开了锅。
“三年无息?!”
“苏家主这是要……”
李万年瞪大了眼睛,呼吸急促起来。
无息贷款!还是三年!
这可不是小数目!
如果说林昭的“官府采购”是一记惊雷,那苏远山的“无息贷款”就是一场甘霖!
更换织机需要钱,扩大工坊需要钱,囤积原料更需要钱!
苏家,江南第一巨贾,竟然愿意无息借贷给他们!
这是何等的魄力!
这又是何等的信任!
李万年再也坐不住了。
他猛地站起身,椅子“哐当”一声翻倒在地,但他已经完全顾不上了。
他快步走到堂中,对着那个端坐在椅子上,神情依旧平静的九岁孩童,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一躬,拜得心悦诚服。
“李家,鼠目寸光,险些错过天赐良机!”
“我杭州李家,愿加盟公会!”
他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带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但凭林公子号令!”
一个“但凭号令”,已然是将自己放到了下属的位置。
有了李万年这个带头人,场面瞬间失控。
“我松江王家,愿加盟!”
王承恩紧随其后,同样是躬身一拜,姿态放得比谁都低。
“湖州钱家,愿加盟!”
“嘉兴张家,愿加盟!”
“我等,皆愿加盟!全凭林公子与苏家主定夺!”
呼啦啦一下,满堂的豪商巨贾,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站了起来,对着上首的林昭和苏远山,齐齐躬身行礼。
就在一个时辰前,当林昭从屏风后走出时,李万年还轻蔑地嗤笑过。
而此刻,他弯着腰,低着头,用近乎恭敬的姿态说出“但凭号令”四个字。
王承恩紧握着的拳头慢慢松开,掌心全是汗水。
他们这些在江南商界纵横数十年的老狐狸,终于在这个九岁孩童面前,放下了所有的骄傲。
张德才和那十名货郎,看着眼前这震撼的一幕,激动得浑身发抖。
他们亲眼见证了历史!
亲眼见证了他们的东家,这个年仅九岁的少年,是如何以一己之力,兵不血刃地,让整个江南的布商俯首称臣!
赵恒站在林昭身后,挺直的背脊里,满是与有荣焉的骄傲。
林昭放下手中的茶盏,清脆的声响在鼎沸的人声中并不起眼,却仿佛带着某种魔力,让堂内渐渐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小小的身躯在巨大的卷轴前,却显得无比挺拔。
“诸位叔伯的好意,晚辈心领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压过了所有嘈杂。
“章程在此,明日此时,依旧是这远香堂,备好印信,签约画押。”
“晚辈,静候佳音。”
说完,他对着满堂商人,微微一拱手,便转身,在一众敬畏的目光中,平静地走入了屏风之后。
江南商会盟会,大获成功。
林昭以九岁之龄,一夜之间,从吴县神童,变成了事实上的江南布业盟主。
这个名号,以风一般的速度,传遍了江南的每一个角落。
无数雪花般的订单,从四面八方飞向吴县。
所有加盟的商号,都挥舞着银票,只求能第一时间拿到新式织机,抢占市场的先机。
吴县织造公会,一时间门庭若市。
然而,新的问题,也随之而来,并且比林昭预想的还要严重。
吴县城南,织机工坊。
这里已经扩建了数倍,日夜灯火通明,敲打声不绝于耳。
周桐等三十名从苏家借来的大匠,带着上百名徒弟,几乎是连轴转地在赶工。
但饶是如此,新织机的产量,依旧远远跟不上订单。
问题,出在核心零件上。
“不行!这个齿轮的倒角偏了半分,给我拿回去重做!”
“这个卡榫的卯口深了!废掉!”
“还有这个传动轴!谁磨的?上面有肉眼都看不见的毛刺,会影响转速!全部报废!”
工坊的检验区,一个须发皆白、眼窝深陷的老人,正对着一堆零件咆哮。
他正是归无咎。
归无咎的眼眶深深凹陷,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死死盯着手中的齿轮。
他已经三天三夜没合眼了。
昏黄的油灯下,老人颤抖着手,用特制的卡尺一遍又一遍地测量着同一个位置。
“不行!这个倒角偏了半分!”
他猛地将齿轮扔进废品堆,发出刺耳的金属碰撞声。
旁边的学徒吓得一缩脖子,不敢吭声。
新织机的每一个核心零件,都必须经过他的亲手检验。
哪怕有一丝一毫的瑕疵,都会被他毫不留情地打回。
在他眼中,这些零件不是冰冷的钢铁,而是他毕生心血的结晶,是完美的艺术品,不容玷污。
周桐在一旁看得满心焦急,却又不敢劝。
他知道,归老头的脾气,也知道,正是这份近乎偏执的执着,才造就了新织机那无可匹敌的性能。
林昭走进工坊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景象。
他没有打扰,只是静静地看着归无咎用一把特制的卡尺,一丝不苟地测量着每一个零件,看着他将十个零件里的九个都扔进了废品堆。
他心中了然。
瓶颈,出现了。
归无咎那双能打磨出完美零件的手,现在成了最大的麻烦。
整个江南的布商都在等着新织机,可老人一天只能检验通过不到十个核心零件。
这点产量,连杯水车薪都算不上。
等到归无咎终于忙完一个批次,疲惫地坐下喝水时,林昭才走了过去。
“归老。”
“东家来了。”归无咎抬起布满血丝的眼,声音沙哑。
“归老,加盟商的订单已经堆到了三百台织机。可咱们现在一天的产量……”
张德才欲言又止。
归无咎沉默地看着面前那一小堆通过检验的零件,脸上闪过一丝苦涩。
一天,只有这么点。
“是老朽无能。但……但这些东西,差之毫厘,谬以千里!不能放宽标准!”
“我没说要放宽标准。”
林昭摇了摇头,他拿起一个被判定为废品的齿轮,用手指轻轻摩挲着。
他的眼中,仿佛有无数细微的数据在流转。
片刻后,他看向归无咎,缓缓开口。
“归老,您想过没有,如果有一套固定的模子,一套专门的工具,让一个学了三个月的学徒,也能做出和您一样精准的零件,会是什么样?”
归无咎怔住了。
模具?
专门的工具?
让普通工匠……做出他水准的零件?
这……这是什么想法?
这简直是闻所未闻,颠覆了他一辈子匠人生涯的认知!
林昭看着他震惊的表情,声音很轻,却带着某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我要的,不是几百个像您一样的大匠。
我要的,是一套规矩,一套让千千万万个普通人,都能造出这些精密零件的规矩。”
他顿了顿。
“如此,才能让新织机遍布江南,乃至整个大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