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恒被逐的告示贴出后,如投石入湖,搅动了府学这潭死水,也照出了各色人等的真面目。
冯凯一党在学堂内志得意满。
“那武夫总算栽了跟头,”冯凯摇着折扇,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
“府学乃是读书圣地,岂容他舞刀弄棒?”
“公子所言极是,”身边狗腿连连附和,“他那等粗鄙武夫,本就该滚回军营去。”
“哈哈,三日后定能看他狼狈离去的丑态。”
林昭端坐角落,瞧着这群小人得志的嘴脸,心中暗自冷笑。
这些家伙,还真以为棋局已定?
追余斋内,气氛沉闷如铅。
钱理搁下手中书卷,长叹道:“可惜了赵兄,那般才学,竟要被赶出府学。”
“可惜个什么?”孙毅阴阳怪气地插嘴。
“不知天高地厚的下场罢了。知府公子是他能招惹的?真把自己当什么人物了。”
钱理皱眉:“话不能这般说,赵兄当时也是见义勇为…”
“见义勇为?”孙毅嗤笑,“不过是匹夫之勇。在这府学里,拳头算得了什么?权势才是硬道理。”
林昭默不作声,表面在温习功课,暗中却催动鉴微神通,感知着整个府学的情绪波动。
冯凯一党的洋洋得意、寻常学子的畏首畏尾、诸位夫子的明哲保身…这些情绪如潮水般涌入他的感知。
唯有郭夫子那位被贬谪二十载的老者,此时正独坐小院,手捧那本《府学学规补遗》,周身散发着久违的坚毅之气。
次日清晨,郭夫子一反常态。
他没有如往常般去竹林晨读,而是手持那本泛黄册子,径直朝学监所在的戒律堂而去。
府学学监周文正是个圆滑世故的中年人。
能在这个位子上稳坐多年,靠的不是学问,而是八面玲珑的手段。
此刻,他正与陈夫子在戒律堂内品茗论道。
“陈兄手段高明,”周文正笑容满面,“那赵恒之事处置得当,知府大人颇为满意。”
“分内之事罢了,”陈夫子举起茶盏,“府学需要的是温文尔雅的君子,非是那等动辄动武的莽夫。”
“所言甚是!”周文正连连点头,“像赵恒那等人物,早该清理门户,免得败坏风气。”
两人正谈得投机,门外忽传脚步声。
“禀学监,郭夫子求见。”
周文正眉头微蹙。
这个老古董,平日不是最爱装聋作哑吗?今日怎的主动登门?
“请他进来。”
郭夫子拄着拐杖,步履沉稳地走进戒律堂。他神情比往日严肃许多,手中紧握着那本册子。
“见过学监,见过陈夫子。”郭夫子作揖施礼。
“郭兄何必多礼,”周文正满脸堆笑,“今日怎的有空到敝处来?”
郭夫子不绕弯子,直接将手中册子呈上:“学监,老朽欲为学子赵恒申请复议。”
空气瞬间凝滞。
周文正脸上笑意僵住,陈夫子险些将茶水喷出。
“复议?”周文正声音转冷,“郭夫子,你可是说错了话?”
“绝无说错,”郭夫子语气坚定。
“此乃《府学学规补遗》,其中明文规定,学子若对处罚有异议,可引用旧制申请复议,学监不得拒绝。”
周文正接过册子,草草翻阅,脸色愈发难看。
这本破册子,确实是府学旧规,虽然年代久远,但在法理上依然生效。
“郭夫子,”陈夫子放下茶盏,语气不善,“赵恒殴伤同窗,人证物证俱在,还有何好复议的?”
“自然有理,”郭夫子目光如炬。
“据《学规补遗》第十三条,学子见同窗受辱而挺身相助者,虽有动武之举,但念其义气可嘉,可酌情减免处罚。”
“胡说八道!”陈夫子拍案而起,“那是太祖年间的陈规旧矩,早已不合时宜!”
“法不溯及既往,但旧法未废,新法未立,自当按旧法执行,”郭夫子从容不迫,“这是最基本的法理常识。”
周文正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这老家伙,平时装死装了二十年,今日怎的突然硬气起来?
他看都不看那册子,直接将其拂落在地,冷笑道:“郭夫子,你拿着前朝废纸当令箭,未免太过可笑了。”
册子坠地,发出沉闷响声。
戒律堂内,剑拔弩张。
瞧着被拂落在地的《府学学规补遗》,郭夫子原本浑浊的眼睛瞬间清亮,仿佛有火焰在其中跳跃。
他缓缓弯腰,颤抖着手将册子拾起,轻抚去上面尘土。
“周学监,”郭夫子直起身,声音不再颤抖,“你方才说,这是前朝废纸?”
周文正冷笑:“难道不是?都什么年月了,还抱着老黄历不放。”
“好,好得很。”郭夫子点头,眼中精光愈发炽烈。
“既然周学监认为太祖皇帝亲定的学规是废纸,那老朽便无话可说了。”
他转身朝外走去,步伐却异常坚定。
陈夫子松了口气,以为这老家伙知难而退。
哪知郭夫子走到戒律堂门外,忽然停下脚步。
他深吸一口气,用那苍老却洪亮的声音,朝着府学大院高声喊道:
“诸位学子且听!老朽今日当众恭诵太祖皇帝亲定之府学祖制!”
话音方落,原本寂静的府学瞬间沸腾。
正值下学时分,学子们三三两两往外走着,听到这突如其来的呼声,全都停下脚步,纷纷朝戒律堂围拢过来。
“郭夫子这是怎么了?”
“他要念诵什么?”
“快去瞧瞧!”
人群越聚越多,很快就将戒律堂门外围得水泄不通。
所有人都瞪大眼睛,瞧着这个平日里无害的老夫子,今日为何如此反常。
郭夫子环视一圈,望着那些年轻面孔,声音愈发嘹亮:
“《府学学规补遗》第十三条:凡学子见同窗受辱而挺身相助者,虽有动武之举,但念其义气可嘉,可酌情减免处罚!”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拔高:
“此乃太祖皇帝金口玉言,为我大晋培养侠义脊梁,非是培养首鼠两端的懦夫!”
这话如惊雷炸响,在场学子无不震惊。
谁也没想到,这个在府学里当了二十年活死人的老头,居然敢为了一个武夫,公开叫板知府公子和学监!
人群中,开始有人窃窃私语:
“原来太祖还有这般规定?”
“那赵恒岂不是冤枉了?”
“可是陈夫子说他有过错啊…”
戒律堂内,周文正脸色已黑如锅底。这老狐狸,居然在这里给他添乱!
“陈夫子,你快出去,把那些学子驱散!”周文正压低声音。
陈夫子点头,整理衣冠,步出戒律堂。
一见陈夫子现身,人群自动让开道路。陈夫子走到郭夫子面前,沉脸道:
“郭夫子,你这是在做什么?在此蛊惑人心,扰乱学堂清静,成何体统!”
郭夫子紧握手中册子,毫不退让:“蛊惑人心?老朽不过是恭诵太祖皇帝的金科玉律,何来蛊惑一说?”
“哼!”陈夫子冷笑,“那是数百年前的陈规,早已不合时宜。如今的府学,讲究以德化人,以理服人,岂能纵容学子动武?”
“以德化人?以理服人?”郭夫子声音愈发尖锐,“那请问陈夫子,当有恶人欺辱良善,而官府不在,道理说不通的时候,是不是就该眼睁睁看着良善被践踏?”
陈夫子被这话堵得哑口无言,片刻后才强硬回道:“自有夫子处理,岂能任由学子私自动武?”
“夫子在哪里?”郭夫子步步紧逼,“饭堂那日,夫子可在场?当那孩子被人羞辱时,夫子可曾出面?”
围观学子们面面相觑,谁都没想到两位夫子会当众对峙,而且一个讲祖宗之法,一个讲时势之规,场面瞬间剑拔弩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