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天呐……”黄文轩绕着沙盘,像一只被吓到的鹌鹑,想伸手触碰又怕弄坏了这神仙造物。
“这……这比朝廷舆图司画的还要真切百倍!”
裴云程也完全失了神。
身为三代翰林之后,他见过的奇珍异宝不知凡几,可眼前这东西的精妙与宏伟,已然超越了玩物的范畴。
这哪里是什么沙盘,这分明就是一方被仙人手法缩小的豫州天地!
林昭的视线,落在沙盘上清河大堤的位置。
那条蜿蜒的河道被精雕细琢,堤坝的每一处转折、每一段加固,都与他们辛苦测绘的图纸分毫不差。
“诸位,请看此地。”
林昭拿起一根细长的竹棍,指向决堤口。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那根竹棍的尖端所吸引。
只见林昭手中竹棍的尖端,精准地探入一道肉眼几乎无法察觉的石缝。
随即手腕微微发力向上一撬,一块用糯米和玉石粉末伪装的基石,便无声地剥落下来。
“嘶——”齐洲倒抽一口凉气,那枚一直在指尖翻飞的铜钱啪嗒一声坠地。
在那剥落的基石下方,一个细小的空洞赫然暴露,里面填充着颜色明显不同的松散泥沙。
“此堤看似坚固,然其基石之下,早被掏空,换上了遇水则化的浮沙。”
林昭的声音没有一丝温度,在这间小屋里,却字字如雷,“洪水非天灾,是人祸!”
屋内死寂。
黄文轩的脸唰地一下变得惨白:“你……你的意思是,有人故意挖开了大堤?”
林昭点头,竹棍在沙盘上平移。
“破坏的位置极其刁钻,恰是整段大堤水流冲击最强的拐角。其手法是从堤内下手,外表用掺了糯米汁的泥浆封固,从外部勘察,天衣无缝。”
他手指在沙盘那些细密的纹路上划过,仿佛能触碰到那些隐藏的罪恶。
齐洲喉结滚动,声音干涩:“这些……你如何得知?”
林昭并未直接回答,继续道:“破坏的时机,应在半月之前。算准了春汛将至,只需一场大雨,洪峰抵达,此地必决。”
“可是……”裴云程的声音抑制不住地发颤,“你并未去过现场,怎会知晓得如此详细……”
林昭终于抬起头,那双六岁孩童的眼眸里,此刻闪动着与年龄不符的理智。
“因为,这个沙盘,不只是按照我们的测绘图做的。”他的声音低沉而清晰。
“我还加入了一些……特殊的推演。”
他指着沙盘上那些细如发丝的水文标记。
“每一道水流的走向,每一处土质的差异,甚至每一个潜在的薄弱点,我都用不同的材料和刻法标注在了这上面。
当我听到决堤的消息,再结合决堤的方位,我立刻就知道了问题出在哪里。
黄文轩瞠目结舌,仿佛第一天认识林昭:“你是说,你早就料到会有人破坏大堤?”
“不。”林昭摇头。
“我只是预料到,会有人不惜代价毁掉经世社。掘堤嫁祸,只是其中最恶毒,也最有效的手段。”
齐洲弯腰捡起铜钱,重新在指尖捻动,速度却慢了许多,他的大脑在飞速盘算。
“那如今如何是好?即便我们知晓真相,又有谁会信?府衙那帮人,巴不得我们死!”
林昭的唇角,逸出一丝几不可见的冷峭:“谁说,要他们相信?”
众人皆是一怔。
“我们要做的,并非自辩清白。”林昭的语调里,透出一股森然的寒意。
“我们要布下一个局,让那真正的罪魁祸首,在全豫州人面前,亲手证明自己的愚不可及。”
话音未落,他已转身,拿起旁边一个装着蓝色细沙的小袋子,回到沙盘前。
“府衙告示已出,下一步必是派人堵漏。他们会如何做?”
林昭不等回答,便将蓝色细沙顺着决堤口缓缓倾倒。
“他们会用最愚蠢的法子——用巨石、沙袋,强行封堵缺口。”
蓝色的细沙代表洪水,被堵住后,迅速在沙盘的上游河道中淤积。
“然后呢?”林昭的竹棍指向了上游另一处看似寻常的河段。
“水无处宣泄,水位将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暴涨。压力会全部汇集于清河故道的一段老堤。此堤,已三十年未曾修缮。”
他的竹棍在那处轻轻一点。
“最多两日,此处,将二次决堤。其规模,十倍于今次。”
竹棍顺着二次决堤后的水流方向,缓缓划过一片雕刻着密集建筑的区域。
“届时,整个豫州府半数之地,都将沦为泽国。”
轰!
在场所有人的脑中都像是炸开了一样。
裴云程更是踉跄后退,脸色惨白地扶住桌沿。
他终于明白,这已不是构陷,而是一场旨在毁灭一切的阳谋!
“疯了!他们都疯了!”黄文轩嘶吼。
“不,是蠢,以及贪。”林昭凝视着沙盘,眼神冷漠。
“堵住缺口,向上峰报功,此为政绩。至于两日后洪水滔天,那是天灾,与他们何干?”
比方才更深沉的绝望,笼罩了所有人。
知晓真相又如何?
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一切发生。
然而,林昭接下来的动作,却让所有人的心跳都为之一滞。
他的竹棍,在沙盘上另外三个地方,依次点下。
“这里,黑风峡。我翻阅前朝府志时发现的废弃隘口,经我们实测,其内里是一个足以容纳清河半日水量的环形山谷。”
“这里,落雁泽。一片废弃沼泽,地势低洼,只需掘开这三百步的土丘,便是一个天然的蓄洪区。”
“还有此处,”他的竹棍指向一条几被遗忘的干涸河道。
“前朝运兵渠,早已荒废。但我们的实测数据显示,其基底尚存。
若能组织足够人手,六个时辰内,便可令其复通,将洪水径直引入西面的千里荒滩!”
林昭每说一句,众人眼中的光芒便亮一分。
当他说完,屋内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声。
他们看着眼前的少年,看着他指点江山、从容布局的模样,再也无法将其视作一个六岁的孩童。
那不是推演,那是神谕!
这一年,他们以为他玩物丧志,虚耗光阴。
直到此刻,他们才终于明白,当他们在烈日与寒风中一步步丈量大地时。
这个少年,已经在这方寸沙盘之上,为这片土地的万千生民,找到了那条唯一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