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云小筑内,因五十两定金而起的欢腾尚未平息,齐洲已拿着账本,兴致勃勃地规划着资金的去向。
“阿昭,我看咱们就先集中力量把水车做出来!弄个样机往那一摆,到时候别说我姑父,怕是整个江南的商号都得眼红!”
黄文轩在一旁用力点头附和:“没错!到那时,咱们可就真发达了!”
林昭却微蹙眉头,他那远超常人的感知捕捉到,小筑外有几道不善的目光一闪而过。
“先别高兴得太早。”他起身走到窗边,朝外瞥了一眼,“有些人,怕是已经坐不住了。”
一语成谶。
次日清晨,书院的公告栏前已是人头攒动,被围得水泄不通。
一张以馆阁体写就的檄文,赫然贴在最醒目的位置,字迹工整,措辞却如刀似剑。
“呜呼!书院乃圣贤之地,文风清雅之所,岂容铜臭玷染?今有格物社,假学术之名,行商贾之实,引奸商入圣地,以利欲乱学风!此等行径,大辱斯文,当为天下士子所共弃!”
“我等正心社同仁,联合书院有志之士,特此声明:格物社所为,非君子之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望山长明察,还我白鹿书院一片清净!”
落款处,裴云程的名字居于首位,其后是二十多个正心社成员的联名。
人群中,议论声此起彼伏。
“这话……说得倒也不无道理,书院毕竟是读书的地方,怎好与商贾之事纠缠过深?”
“可格物社那些东西,确实是利国利民的好东西啊……”
“利民归利民,可这名声一旦沾上利字,终究是不好听了。”
林昭挤入人群,目光在那篇措辞激烈的檄文上缓缓扫过,嘴角反而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弧度。
从道德上彻底否定格物社,断其声望根基,裴云程这一手,倒真有几分世家子弟的阴狠。
“这群只会放屁的腌臜货!”齐洲气得脸膛涨红,“自己没本事做出利民之物,就会在这里搬弄是非!”
黄文轩更是捏紧了拳头,“阿昭,我去撕了那张破纸,再把姓裴的揍一顿!”
“别冲动。”林昭伸手按住他的肩膀,“他这是阳谋,你动手反而坐实了咱们理亏心虚。”
话音刚落,裴云程便带着一众正心社成员,昂首阔步而来。
他目光轻蔑地扫过全场,清了清嗓子,声调拔高了几分。
“诸位同窗,我等此举,并非针对格物社诸君,而是为维护我读书人的体面!古人云,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我辈寒窗苦读,所求乃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非满脑子的发财致富!”
“裴师兄说得对!”其跟班立刻高声应和,“书院是培养未来朝廷栋梁的地方,不是商贾的帐房!岂能与那些满身铜臭之人同流合污?”
此言一出,不少围观学子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林昭的鉴微之力如水波般散开,他听到了人群中窃窃的私语从格物社确实利民转向了与商贾为伍,终究不妥。
一个胆小的附课生忍不住小声问道:“可是……格物社的改良之法,确实能帮到百姓……”
裴云程立刻抓住话头,朗声道:“为百姓谋利,自然是好事。但君子行事,当有君子之法!我等可以着书立说,可以上书建言,将来入仕为官,更有无数种方法造福苍生,何必非要与商人合作?”
他话锋陡然一转,目光如针直刺林昭:“况且,诸位不妨深思,那苏家商号为何如此爽快地拿出五十两白银?这世上,当真有白吃的午宴?他们图谋的,又是什么?”
人群再次骚动起来。
“是啊,商人无利不起早……”
“莫不是想借此控制格物社?”
“那日后格物社的新事物,岂不都成了他苏家的囊中之物?”
林昭迎上裴云程那志得意满的目光,心中念头飞转。
此人虽于实务上一窍不通,却深谙攻心之道,懂得如何精准地挑动士子们那份脆弱又敏感的清高。
齐洲气得浑身发抖:“一派胡言!我姑父是看重这些发明能造福万民,至于能否赚钱,不过是顺带之事!”
“哦?”裴云程发出一声长长的冷笑。
“齐师弟说得好听。那么在下敢问一句,倘若这些发明分文不赚,你那位重利的姑父,可还会投下一两银子?”
齐洲顿时一滞,竟无言以对。
“看,说不出来了吧?”裴云程步步紧逼。
“商人逐利乃天经地义,并不可耻。但我辈读书人,绝不能被这阿堵物蒙蔽了心智,失了风骨!”
场间赞同之声渐起,形势已然完全倒向正心社一方。
就在齐洲气得将要冲上前理论时,一道平静的声音压过了场间的嘈杂。
林昭竟是笑着点了点头,坦然应道:“裴师兄此言不差,商人逐利本就是天性。”
此言一出,不仅裴云程愣住,连齐洲和黄文轩都惊愕地看向他。
“阿昭,你……”
林昭摆了摆手,示意他们稍安勿躁,继续说道:“商人逐利,天经地义。但裴师兄可知,何为双赢?”
裴云程皱眉:“什么双赢?”
“所谓双赢,便是我有利,他亦有利。”林昭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苏家商号投资格物社,的确是为了获利。但他们获利的前提,是我们的发明能让更多百姓受益。”“百姓受益,他们才能赚到钱。这叫利民、利商,皆大欢喜。”
“反倒是裴师兄这般,将利与义完全对立,非黑即白,才是真正的小家子气。你以为不沾钱,便是君子了?错!真正的君子,是能成全天下人得利的人!”
人群中,开始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
“再者,”林昭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
“裴师兄方才高谈阔论,说君子当着书立说,上书建言。”
“敢问,你着的书在何处?你上的言又是什么?”“空口白牙说要造福百姓,可天底下的百姓,又有谁真正见过你给的好处?”
裴云程脸色一涨,强辩道:“我……我尚在求学,来日方长……”
“正是因为你还在求学,所以你只会纸上谈兵。”林昭的语气依旧平静,字字却重如千钧。
“而我们格物社,已在着手为百姓解决切实的难题。一把改良的犁,能让农夫省下多少力气?一架新式的水车,能多浇灌多少亩田地?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才是真正的功德!”
“可……可你们与商贾勾结!”
“勾结?”林昭打断他,反问道:
“裴师兄,你碗里的米,是谁人所种?你身上的衣,是谁人所织?你手中那杆笔,案上那方砚,又是谁人所制?
依你的道理,你岂非日日都在与小人打交道?
商农工贾,国之四民,缺一不可。真正的君子,并非自命清高,鄙夷劳动,而是能让各行各业,皆安其居,乐其业!”
裴云程被一番话说得哑口无言,脸色阵青阵白。
“林师弟当真是巧舌如簧,在下佩服。”他强行整理衣襟,寻回一丝三代翰林的矜持。
“但你说得天花乱坠,也改变不了一个事实,格物社已经与商贾的利益捆绑在了一起。
今日是五十两,明日便可能是一百两,后日便是五百两!
诸位同窗,格物社今日能为五十两银子折腰,来日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
这话再次击中了众人的软肋,毕竟无商不奸的观念根深蒂固。
齐洲正欲发作,却被林昭一把拉住。
“齐兄,莫急。”
林昭低语一句,随即转向裴云程,脸上竟浮现一抹淡然的笑意。
“裴师兄说得对,钱,确实是好东西,也确实能迷人心窍。”
此言一出,全场哗然。
齐洲和黄文轩更是瞪圆了眼睛,完全看不懂林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既然裴师兄如此担心我格物社会被这黄白之物迷了心窍,”
林昭的声音陡然拔高,清越而坚定。
“那么,在下今日,便当着书院所有同窗的面,立下一个规矩!”
他径直走到公告栏前,从闻讯赶来的知客先生手中接过笔墨,笔走龙蛇,在檄文旁写下一行行大字。
“格物社即日起,成立民生金。凡本社从商贾处所得之一切收益,悉数纳入此基金中,专用于资助利国利民之格物研究。
此账目由全体社员共同监督,每季一清,公之于众,接受书院全体同窗检视!”
写完最后一字,他掷笔于地,转身面向众人,朗声道:
“我格物社所有同仁,于此金之中,分文不取!
我们要的,不是银子!而是要让这天下的百姓,都能吃上一口饱饭!”
话音刚落,林昭身后,观云小筑的十几名社员热血上涌,齐声高喝:“我等愿意,分文不取!”
声震全场!
人群中顿时炸开了锅,惊叹声、议论声、抽气声汇成一股热浪。
“这……这银子说不要就不要了?格物社这风骨……”
“乖乖,这才是真君子所为!我先前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林昭的鉴微之力中,那些怀疑、观望的情绪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排山倒海般的敬佩与震撼。
裴云程的脸色,已是难看到了极点。
任凭他机关算尽,却也料不到林昭会来这么一招釜底抽薪,直接掀了桌子。
“你……你这是哗众取宠!”裴云程的声音干涩而尖锐。
林昭平静地注视着他,忽然问道:“裴师兄,方才你义愤填膺,说我等贪财。
如今我等分文不取,你又说我们哗众取宠。
那么,敢问裴师兄,究竟要我们如何做,你才能满意?”
“我……”裴云程张口结舌,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就在这时,人群中响起一个清亮的声音:“我要加入格物社!”
众人望去,说话的是一位出身商贾之家的附课生。
仿佛点燃了引线,呼声此起彼伏。
“我也要加入!”
“算我一个!这才是读书人该干的事!”
转眼间,竟有十几人当场表态,他们大多出身寒微,或是与市井二字脱不开关系,此刻被林昭那句让天下百姓吃饱饭深深触动。
裴云程看着眼前这彻底失控的局面,脸色铁青。
他本想借道德大棒将格物社一举打死,却反倒成了对方扬名立万的垫脚石。
“好!好得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林师弟,手段当真高明!在下,佩服!”
说罢,再也无颜停留,带着一众同样面如土色的正心社成员,狼狈不堪地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