峡谷瞬间乱成了一口沸腾的油锅。
黄家护卫以两辆马车为核心,结成一个紧密的圆阵。
长刀出鞘,寒光连成一片,如同一只骤然张开的钢铁刺猬。
黄德茂一马当先。
他此刻没有半分秀才的文气,浑身浴血,更像个刨心挖骨的屠夫。
手中那把朴刀化作一道催命的电光。
刀锋过处,一名山匪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声,捂着脖子栽倒,温热的血溅了黄德茂满脸。
他眼皮都未曾眨动一下,手腕一转,反手又将另一名山匪的胳膊齐肩卸下。
浓重的血腥气混着濒死的惨叫,野蛮地灌进车厢。
黄文轩的血液刹那间冲上头顶,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亲眼看见,前天还笑着分给他半块烙饼的护卫三哥,为了挡住一把劈向马腿的利斧,用自己的后背硬生生撞了上去。
沉闷的入肉声,听得人心尖都在抽搐。
三哥一声未吭,猛地回身,将手中的刀捅进了对方的肚子,而后死死绞动。
“我操!”
黄文轩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弦,应声绷断。
成为大将军的梦想,此刻被眼前淋漓的鲜血和冲天的愤怒,烧成了一团滚烫的岩浆。
“我跟他们拼了!”
他嘶吼着,一把抓起腰间的佩刀,就要掀开车帘冲出去。
就在此时,一只手,冰冷而有力,死死抓住了他的手腕。
是林昭。
黄文轩猛地回头,撞进表弟那双黑得不见底的眸子里。
“表哥,我们待在车里,就是帮德茂叔最大的忙!”
林昭的声音像一盆冰水,浇熄了黄文轩沸腾的脑子。
他的动作僵住了。
他愣愣地看着林昭。
是啊……他一个连投壶都投不准的人,冲出去能做什么?
送死?
还是让德茂叔他们分心来救自己?
就在他失神的刹那,车身猛地一震!
“铛!”
一声巨响,仿佛有人用铁锤狠狠砸在了车厢外壁。
黄文轩下意识望去,一张狰狞扭曲的脸,几乎贴在了车窗上,那双浑浊的眼睛里全是贪婪。
“保护公子!”
一名护卫嘶吼着扑来,用自己的身体狠狠撞开那名山匪。
可另一把从侧面阴影里捅出的长矛,却“噗嗤”一声,贯穿了他的左臂。
鲜血瞬间染红了半截袖子。
那护卫咬碎了后槽牙,右手挥刀,依旧死死护在马车之前,寸步不退。
黄文轩的瞳孔缩成了针尖。
他眼睁睁看着那温热的血,在车窗上慢慢滑下,留下一道蜿蜒的、刺眼的痕迹。
他握刀的手,抖得愈发剧烈。
但那股不管不顾往外冲的燥热,却像是被那道血痕吸走,消失得无影无踪。
原来,这就是战场。
没有书上写的威风凛凛,没有评话里的豪情万丈。
只有刀,只有血。
只有一条条人命,去填一个个血淋淋的窟窿。
匪徒中,一个满脸横肉的独眼头目见久攻不下,反而折损了好几个兄弟,一双三角眼死死盯住了被护得最紧的那辆马车。
能让这群硬骨头拼了命护着的,里面不是金山银山,就是个能换座金山银山的大人物!
“都给老子滚开!”
他一声咆哮,像头下山的野猪,手中大环刀抡得虎虎生风,硬生生从护卫的阵型里劈开一道缺口,直扑黄文轩所在的马车。
危险!
黄文轩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看着那张越来越近的狰狞面孔,闻到了对方身上那股令人作呕的腥臭。
他想拔刀,想学着护卫们的样子冲上去。
可他的手,抖得像筛糠,根本不听使唤。
那柄平日里擦得锃亮的佩刀,此刻刀柄滑腻得像条泥鳅。
完了!
就在那独眼匪首狞笑着一脚踹开车门的瞬间。
一道黑影,带着沉闷的破风声,从车厢最深的角落里猛地飞出。
一整册用硬木板做封皮的《孟子注疏》,厚得跟块城墙砖一样。
“砰!”
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地砸在了独眼龙的面门上。
匪首做梦也想不到,这车里飞出的不是暗器,而是读书人的道理。
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板砖砸得眼冒金星,鼻血长流,整个人攻势为之一滞。
“找死!”
一直被匪徒死死缠住的黄德茂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
他怒吼一声,硬扛了身后劈来的一刀,整个人却借力如离弦之箭般回防。
刀光一闪!
“啊——!”
独眼匪首的惨叫撕心裂肺,他握刀的右臂被黄德茂一刀斩断,鲜血如喷泉般狂涌。
黄德茂趁势欺身而上,冰冷的刀锋已然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都他娘的给老子住手!”
黄德茂的声音带着血腥气,在峡谷里回荡。
“谁再动一下,我就宰了他!”
正杀得眼红的山匪们闻声回头,看见自家老大像条死狗一样被人擒住,顿时阵脚大乱。
“大当家!”
“弟兄们,快救大当家!”
山匪们你看我,我看你,嘴上喊得凶,可谁也不敢再往前一步。
黄德茂的声音嘶哑而冰冷。
“你们卸了家伙滚!老子只杀头儿!想陪他一块上路的,现在就过来!”
众人求生的欲望,瞬间压倒了虚无缥缈的江湖义气。
“当啷!”
不知是谁第一个扔掉了手里的刀。
这声音像一道命令,紧接着,叮叮当当的声音响成一片。
转眼间,峡谷里只剩下黄家的人,和那个被黄德茂一脚踩在地上,死活不知的独眼龙。
危机,解除了。
黄德茂没有杀他,反手一个刀柄,狠狠砸在对方后颈,独眼龙哼都没哼一声就晕了过去。
“绑了!”
两个护卫立刻上前,用麻绳将匪首捆得像个粽子。
直到这时,所有紧绷的弦才彻底松开。
厮杀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
“老三!你的背!”
“他娘的,胳膊使不上劲了……”
黄德茂的目光扫过自己的弟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清点伤亡!”
片刻后,结果出来了。
重伤三人,轻伤五个,无人阵亡。
可每一个站着的人,身上都挂了彩,煞气腾腾的黑衣被血浸成了暗红色,黏在身上。
浓重的血腥味在峡谷里弥漫不散,令人作呕。
车厢里,黄文轩惊魂未定地靠在林昭身上,听见了外面的声音,却不敢动,不敢看。
直到林昭轻轻推了推他。
“表哥,没事了。”
黄文轩僵硬地爬起来,扶着车壁,颤抖着掀开车帘一角。
只一眼,他胃里就翻江倒海。
那个被他叫做三哥的护卫,后背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正由同伴用撕下的布条胡乱包扎,血水把布条都浸透了。
地上,断臂,残肢,还有一滩滩黏稠的血,在灰黄的土地上,黑得发亮。
这就是战场?
这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大将军之路?
“呕——”
黄文轩再也忍不住,趴在车窗边吐了个昏天黑地,连胆汁都吐了出来。
他腿软得像面条,连站都站不稳。
林昭从角落里坐起来,他捡起了掉在车厢里的那本《孟子注疏》。
书角已经被血浸湿,黏糊糊的。
他用袖子,仔细地、一寸一寸地擦拭着。
黄德茂处理完匪首,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
他胸前也有一道刀伤,幸好不深。
他看了一眼车里吐得一塌糊涂的黄文轩,目光最终落在了那个安安静静擦书的六岁孩子身上。
峡谷的风吹过,卷起一阵血腥。
黄德茂的眼神里,震惊、后怕、疑惑,最终都化为了一种深深的敬畏。
这一趟,才刚出荆州府。
路,还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