营盘连绵数十里，旌旗破败，炊烟杂乱。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臭、血腥、还有一股难以言喻的腐败和绝望的气息。
营寨外围，衣衫褴褛的士兵如同行尸走肉，眼神麻木空洞。
而营寨深处，隐约传来将领的呵斥和伤兵凄厉的哀嚎。
柳明姝的心沉甸甸的，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进入大营的过程比想象中更混乱，也更有机可乘。
黄巢军主力都在围困陈州城，后方大营管理极其松懈。
凭着柳氏商行的旗号和几块沉甸甸的金饼开路，商队被安置在靠近辎重营的一片相对偏僻的区域。
然而，他们带来的粮食和药品，尤其是那批品质尚可的陈粮，在物资极度匮乏的陈州大营，无异于久旱甘霖。
消息如同插上了翅膀，很快便惊动了负责后勤的一位姓朱的营田副使。
这位朱副使亲自来到商队驻地，脸上堆着热切的笑容，对柳明姝极尽奉承。
“哎呀呀，柳少东家真是雪中送炭啊！如今大营里，粮食比金子还金贵！您这批货，可解了燃眉之急！陛下若是知晓，必定龙颜大悦！”
柳明姝脸上挂着商人精明的笑容，拱手道。
“朱大人言重了！能为黄王陛下的大业略尽绵薄之力，是我柳家的荣幸！些许薄礼，不成敬意。”
说着，一个沉甸甸的小包裹已不着痕迹地递了过去。
朱副使掂了掂分量，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
“好说，好说！柳少东家果然爽快！这样，我这就去禀报大王！大王最是礼贤下士，定会亲自嘉奖柳家这份忠心！”
柳明姝心中咯噔一下，面上却受宠若惊。
“岂敢劳烦大王！我等小民，安敢奢望天颜？”
“诶！大王最是看重你们这些心向大齐的义商！”
朱副使不容分说，立刻派人去中军大帐通传。
消息很快传回：黄巢破格召见柳氏商行少东家！
柳明姝与混在护卫中、戴着斗笠遮住大半面容的李烨迅速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这一步，超出了他们的预料。
李烨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示意柳明姝随机应变，自己则调整呼吸，将周身那股锐利的气势收敛到极致，如同最普通的护卫。
中军大帐比想象中更显简陋，却弥漫着一股令人窒息的肃杀和血腥气。
帐内光线昏暗，黄巢高踞于一张铺着虎皮的木案之后。
他身形并不魁梧，甚至有些瘦削，但那双深陷的眼睛却如同两汪深不见底的寒潭，开合之间精光四射，带着一种睥睨天下、视苍生如草芥的漠然与暴戾。
他身上并未着甲，只穿一袭半旧的赭黄袍服，却自有一股令人心胆俱寒的威压弥漫开来，压得帐内空气都仿佛凝固了。
柳明姝强压下心头的悸动，在李烨等护卫的跟随下，恭敬地行了大礼：“草民柳明，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刻意将声音压得低沉，带着商贾特有的谦卑。
“平身。”
黄巢的声音不高，却带着金石摩擦般的沙哑质感，每一个字都像敲在人心上。
“柳氏商行？濮州来的？倒是有心了。听闻你们带来了不少粮食药材？”
“回禀陛下，”
柳明姝起身，依旧垂首躬身，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激动。
“正是！草民家族久闻陛下仁德，解民倒悬，乃真命之主！无奈身处濮州，为李烨那等伪官所制，盘剥甚重！此次倾尽家财，多方筹措，方得些许粮药，特冒死前来献于陛下！只愿能为陛下平定天下、再造乾坤之伟业，略尽绵薄之力！日后若商路得通，柳家必源源不断，为陛下大军输粮送药！”
黄巢布满风霜的脸上，难得地露出一丝极其细微的笑意。
他微微颔首，目光扫过柳明姝身后那几个垂首肃立的护卫。
“嗯，识时务者为俊杰。你柳家，很好。待朕扫清寰宇，尔等皆为有功之臣，富贵荣华，唾手可得。”
“谢陛下隆恩！”
柳明姝再次拜倒，心中却无半分喜悦，只有刺骨的寒意。
就在这时，黄巢那如同鹰隼般的目光，仿佛不经意地扫过站在柳明姝侧后方、始终低着头的李烨。
他目光在李烨身上停顿了片刻，那双洞察世事的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异色。
“你！”
黄巢的指尖指向李烨，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抬起头来。”
帐内气氛瞬间一凝！
柳明姝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几乎要停止跳动。
李烨身边的影鼠等人，手心瞬间被冷汗浸透，肌肉悄然绷紧。
李烨身体微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缓缓抬起头，斗笠的阴影下，露出一张经过刻意修饰、略显沧桑却依旧难掩英挺之气的面庞。
他目光沉静，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惶恐和茫然，望向黄巢。
黄巢盯着李烨的脸，又上下打量了一下他那挺拔如松、即使刻意佝偻也难掩气度的身形，眉头微蹙：“你，不是普通护卫。这气度…倒像个带过兵的。柳少东家，你这位手下，不简单啊。”
柳明姝心中一凛，连忙道：“陛下明鉴！此人是草民族中一位远房堂兄，名唤柳岩。早年确实在边军效力过几年，后来伤了身子骨，才回乡跟着草民跑商，负责护卫周全。为人木讷，不善言辞，让陛下见笑了。”
“哦？边军出身？”
黄巢眼中精光更盛，嘴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容。
“既是人才，留在你这商队里，倒是屈才了。如今朕用人之际，此人便留在朕帐下听用吧，做个联络官，专司与你柳家沟通粮秣事宜，岂不更好？”
他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既定的事实。
留下？！
柳明姝脑中轰然炸响！
留下李烨？
在这龙潭虎穴之中？
这无异于将猛虎投入囚笼，九死一生！
巨大的恐慌瞬间攫住了她，几乎让她失态。
她下意识地就想开口反驳。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李烨却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