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菲的笔记本被她塞回了帆布包里,那上面准备的所有问题,都成了一个笑话。
她走向那个简易的工棚,脚步带着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虚浮。
棚子里,林晚晴和秦雪茹正对着一张画得乱七八糟的图纸讨论着什么。
“林秘书,秦总工。”
方菲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
林晚晴抬起头,扶了扶眼镜,对这个去而复返的记者,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方菲没有拿出自己的记者证,也没有再提采访两个字。
她只是指了指那张图纸,用一种近乎于请教的口吻,低声问:“我……我能……学学吗?”
“学?”林晚晴有些意外。
“对,学习。”方菲重复了一遍,脸颊有些发热,“我想知道,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林晚晴和秦雪茹对视了一眼。
秦雪茹的反应更直接,她把那张图纸往方菲面前一推。
“喏,看吧。这是王昊哥画的变速箱三级齿轮联动结构图。”
方菲凑过去,只看了一眼,整个人就像是被电击了一样。
那不是一张标准的工业图纸,上面甚至还有油渍和茶叶水印。
但那上面用最简单的线条,勾勒出的齿轮咬合结构,却带着一种野蛮而又精准的美感。
每一个部件,每一个角度,都服务于一个最纯粹的目的——效率。
极致的效率。
“这……这简直就是艺术品。”方菲喃喃自语。
她曾经在省里的机械厂见过工程师画的图,规范、标准,但和眼前这张比起来,就像是小学生描红的字帖,遇到了狂放不羁的书法大家。
“艺术品?”秦雪茹笑了,她拍了拍图纸,“王昊哥管这叫‘懒人专用’。他说,设计得越简单,坏的地方就越少,修起来就越省事。他懒得天天琢磨哪儿又出毛病了。”
又是一个“懒”字。
可这个“懒”字,从秦雪茹嘴里说出来,却让方菲感到一阵心惊肉跳。
这哪里是懒?
这分明是一种洞悉了事物本质之后,化繁为简的恐怖能力!
林晚晴从旁边拿起一个小本子,递给了方菲。
“想学,就从看懂这个开始吧。”
方菲接过来,翻开第一页,上面是林晚晴娟秀的字迹。
标题是:《靠山屯农机厂临时管理条例(草案)》。
第一条:废除固定工时,全面推行计件薪酬与绩效考核并行制度。
第二条:建立三级品控制度,责任到人,次品率与薪酬直接挂钩。
第三条:设立技术革新奖励,任何能优化生产流程、节约成本的建议,一经采纳,奖励猪肉十斤,或现金二十元。
……
一条条,一款款,逻辑清晰,环环相扣。
方-菲-的-手-开-始-颤-抖。
这哪里是一个村办小厂的管理条例?
这分明是一套可以直接搬到省城大工厂里,足以引起管理层地震的现代化企业制度!
“这些……也都是他……”
“王昊哥只说了个大概。”林晚晴推了推眼镜,“他说,他懒得管人,让我自己想办法,建一套‘让好人不想走,懒人待不住’的规矩。这是我根据他的话,整理出来的。”
方菲彻底说不出话了。
她感觉自己不是在采访,而是在旁观一个神迹的诞生。
一个由“懒惰”驱动的,精密、高效、甚至有些冷酷的王国,正在这个破败的小院里,悄然建立。
接下来的三天,方菲彻底抛弃了自己省报记者的身份。
她成了一个勤杂工,一个学徒,一个好奇的学生。
她不再问那些关于“奉献”和“理想”的空洞问题,而是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这个小院里的一切。
第二天,她看到苏婉和李秀琴她们在院子里分拣一种草药。
她主动凑过去,卷起袖子帮忙。
“方记者,你这是干啥,使不得使不得!”李秀琴被她吓了一跳,连忙摆手。
“李大姐,叫我小方就行。”方菲的姿态放得很低,“我帮你们干点活,你们跟我聊聊天就行。”
苏婉看了她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分给她一个小板凳。
方菲一边笨拙地学着她们的样子处理草药,一边听她们聊天。
“……昨天晚上我家那口子又跟我念叨,说王昊哥真是神了。就因为王昊哥前天钓鱼的时候,随口说了一句‘明天东南风,天干物燥,后山那片林子得小心火烛’,队长就真派人去守了一夜。结果你猜怎么着?还真有个抽烟忘了掐灭烟头的二流子,差点把林子给点了!”
赵小玲压低了嗓门,说得活灵活现。
李秀琴也跟着一拍大腿:“可不是嘛!还有上回,就看了一眼我家那头不下蛋的老母鸡,就说它不是病了,是窝里有蛇,吓着了。我们还不信,结果翻开草堆一看,我的娘,真盘着一条菜花蛇!”
方菲的心脏,随着这些“八卦”,一抽一抽的。
这些在村民口中近乎于“神迹”的事情,在这些女人的描述里,却像是吃饭喝水一样平常。
而那个创造了所有“神迹”的男人,此刻正躺在不远处的摇椅上,手里拿着一根光秃秃的鱼竿,对着院子里的那口水井,“钓鱼”。
鱼线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
他自己也一动不动,好像睡着了。
这画面荒诞到了极点,却又和谐到了极点。
方菲发现,这个院子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王昊定下的那套“懒人哲学”里,找到了自己的位置。
林晚晴,是王国的“宰相”,她将王昊那些天马行空的想法,变成了一套套可以执行的铁血规则。
秦雪茹,是王国的“工匠”,她将王昊那些超越时代的图纸,变成了现实中可以轰鸣的钢铁造物。
而苏婉、李秀琴她们,则是这个王国最坚实的基础。她们崇拜王昊,信赖王昊,心甘情愿地执行着他的一切“旨意”,并为自己能成为这个小世界的一员而感到无比自豪。
每个人都在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学习,拼命地让自己变得更有用。
因为那个制定了所有规则的“国王”,正用他最理直气壮的“懒惰”,监督着所有人。
三天时间,转瞬即逝。
方菲感觉自己像是被扔进了一个高强度的思想熔炉里,被反复捶打、淬炼,脱了一层皮。
她带来的那个笔记本,背面已经被她写满了各种零散的感悟、图表和箭头。
那不再是一份采访提纲,而是一份关于“王昊思想”的学习笔记。
临走的那天下午,阳光正好。
方菲已经换回了自己干净的衬衫,背上了那个帆布包。
她走到院子中央,王昊依旧躺在那把摇椅上,似乎正在打瞌睡,阳光洒在他身上,暖洋洋的。
方菲站定,然后,对着那个闭着眼睛的青年,深深地,九十度,鞠了一躬。
她的动作标准而郑重,带着一种发自内心的虔诚。
“王总顾问,谢谢您。”
她的声音里,没有了初见时的愤怒,也没有了采访时的职业腔调,只剩下纯粹的敬佩和感激。
“您给我上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一课。”
摇椅晃了晃。
王昊连眼睛都没睁开,只是不耐烦地朝她挥了挥手,像是驱赶一只在耳边嗡嗡叫的苍蝇。
“知道了知道了,赶紧走,别挡着我晒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