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换的玻璃门将午后的阳光毫无保留地迎进店内,驱散了部分阴霾,却照不透人心底的暗角。明晃晃的光线下,细微的尘埃无所遁形,如同昭思语此刻无处安放的惶惑,在她心间纷乱地浮沉。
她坐在电脑前,屏幕上是密密麻麻的物流结算数据和供应商清单。“恒速运输”那几个字,像淬了毒的针,反复刺扎着她的神经。不仅仅是它,她顺着这个可疑的脉络往下梳理,又发现了几笔看似合规、实则经不起深究的款项,流向另外两家名不见经传的小运输公司,付款方式和账户编码都带着那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
金额不算巨大,隐藏在庞大的正常业务流水里,像溪流中混入了几滴油污,不仔细分辨根本无从察觉。但正是这种刻意为之的隐蔽,让她脊背发凉。这绝非偶然失误,而是一条精心铺设的、持续吸血的地下通道。
告诉杜十四吗?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藤蔓一样紧紧缠绕住她的心脏,勒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说了,等于承认自己根本没有听从陈墨那句“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好处”的警告,一直在暗中深入调查这些不该她碰触的核心账目。杜十四会怎么想?他刚刚给予的那点可怜的、笨拙的信任,会不会瞬间粉碎?他会不会认为她别有所图?甚至…和那些隐藏的黑手有关?
一想到杜十四那双骤然变冷、充满审视和戾气的眼睛,她就感到一阵灭顶的恐惧。
可是…不说呢?
秦爷的阴影如同实质般压在头顶,昨晚的袭击更是证明了对方的肆无忌惮。这些隐秘的资金外流,很可能就是在为下一次更猛烈的攻击积蓄力量,或者正在资助着某些针对“天雷”的阴谋。如果因为她的沉默而错过了预警,导致更严重的后果…她不敢想象。
两种念头在她脑海里疯狂拉扯,让她坐立难安,指尖冰凉,连屏幕上跳跃的数字都变得模糊起来。
店内,日常的纹身工作正在逐渐恢复。
一个熟客正在里间的工作台接受纹身,机器发出稳定而轻微的嗡嗡声。石龙在一旁打着下手,递着色料和针嘴,偶尔粗声粗气地和客人闲聊两句,仿佛昨晚的惊心动魄从未发生。但他手臂上那幅狰狞的毒蛇刺青,随着肌肉的起伏,总在不经意间流露出几分未散的凶悍。
王启明瘫在电脑椅里补觉,眼镜滑到了鼻尖,发出轻微的鼾声,与之前那个在数字战场冲锋陷阵的技术宅判若两人。
陈墨坐在他常待的工作区角落,就着窗外投入的阳光,专注地雕刻着一块小小的护身符,刻刀在木料上留下细腻流畅的纹路,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侧脸平静无波,仿佛店内的一切喧嚣与暗涌都与他无关,又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杜十四则靠在不远处的工具墙边,手里拿着一本厚重的纹身图案年鉴漫无目的地翻看着,眼神却并未停留在书页上。他的目光时而扫过门口,时而掠过店内,最后,总会若有若无地定格在昭思语那个方向。
他能感觉到她的不对劲。比昨天更加明显。那种魂不守舍、欲言又止的焦虑,几乎要从她单薄的背影里满溢出来。她对着屏幕的时间远多于敲击键盘的时间,肩膀绷得紧紧的,像一根随时会断裂的弦。
他合上年鉴,发出轻微的声响。
昭思语仿佛受惊般,肩膀猛地一颤,下意识地坐直了身体,手指慌乱地在键盘上敲了几下,假装正在认真工作。
杜十四沉默地看着她这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样子,眉头微不可查地蹙起。他放下书,朝她走了过去。
脚步声临近,昭思语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喉咙。她能感觉到他的阴影笼罩过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
“数对得点?(数核对得怎么样?)”杜十四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不高,听起来像是寻常的询问。
昭思语背脊一僵,强迫自己转过头,挤出一个极其勉强的笑容:“…还,还好…就快好了…”
她的声音干涩,眼神飘忽,根本不敢与他对视。
杜十四的目光掠过她苍白的脸,落在微微闪烁的电脑屏幕上,那些表格和数据在他眼中快速掠过。他没看出什么明显的问题,但她的状态实在反常。
“有野唔妥?(有什么不对?)”他直接问道,语气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
昭思语的心跳漏了一拍。机会就在眼前!只要她稍微暗示一下…
她深吸一口气,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鼓起平生最大的勇气,声音带着细微的颤音,试图让自己的问题听起来像是纯粹出于工作的好奇:“…系…系啊,我发现…我哋同几间运输公司,比如…比如‘恒速’之类嘅,生意来往好似几密…啲结算方式都几…特别。系唔系…系唔系有啲特别嘅合作?(是…是啊,我发现…我们和几家运输公司,比如…比如‘恒速’之类的,生意来往好像挺频繁…结算方式都挺…特别。是不是…是不是有些特别的合作?)”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太明显了!她的语气、她的用词、她那无法掩饰的紧张,无一不在昭露着她的心虚和更深层的意图。
杜十四的眼神几乎是在瞬间就发生了变化。
刚才那点随意和探究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鹰隼般的锐利和警觉。他并没有立刻看向屏幕,而是牢牢盯住了她的眼睛,仿佛要透过她惊慌的瞳孔,直看到她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特别?”他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声音低沉了下去,带着一种冰冷的质感,“点样特别法?点解突然问呢个?(怎么样特别?为什么突然问这个?)”
他的反问又快又直接,像一把冰冷的匕首,精准地挑破了她蹩脚的伪装。
昭思语彻底慌了。她被他看得无所遁形,脸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大脑一片空白,之前准备好的那些敷衍的说辞全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我…我…”她语无伦次,眼神慌乱地四处躲闪,最后只能狼狈地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紧了衣角,“…冇…冇嘢…随便问问嗻…(没…没什么…随便问问而已…)”
这苍白的否认,比直接承认更加可疑。
杜十四没有再逼问。他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看着她在自己目光下瑟瑟发抖、惊慌失措的模样。那种沉默比任何质问都更具压迫感。
他眼底深处,一丝极淡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失望和疑虑,悄然掠过。
刚刚才因为她的“帮忙”核对账目而建立起的那一点点微弱的信任桥梁,在这一刻,仿佛被无声地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她到底在隐瞒什么?她到底看到了什么?又为什么不敢说?
各种猜测在他脑中飞速闪过,每一个都指向更深的迷雾和不确定性。
就在这时,里间那位客人的纹身似乎完成了,传来一阵轻微的响动和说话声。石龙大大咧咧地送客出来,打破了这边凝滞的气氛。
“得嘞!下个礼拜过来补次色就完美啦!(好了!下个星期过来补一次色就完美了!)”
昭思语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转过身,几乎是扑到键盘上,胡乱地敲击着,假装忙于工作,只留给杜十四一个紧绷而疏远的背影。
杜十四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看了她的背影几秒,那眼神复杂难辨。最终,他什么也没说,只是面无表情地转身,走回了工具墙边,重新拿起了那本年鉴,却一页也没有翻动。
店内,纹身机的嗡嗡声停止了,短暂的喧闹过后,陷入一种更加令人窒息的安静。
阳光依旧明媚,却仿佛再也照不进两人之间那骤然拉开的、布满猜疑的鸿沟。
昭思语的心脏仍在狂跳,手心冰凉一片。她知道,她搞砸了。不仅没能发出预警,反而引起了杜十四更深的怀疑。
而那份被她隐藏起来的、关乎“天雷”内部危机的证据,此刻就像一块灼热的炭,烫在她的心里,也仿佛烫在她紧绷的背脊上,让她感觉杜十四的目光始终如芒在背。
裂痕已然产生。
信任变得脆弱如纸。
而危机,或许正沿着那条隐秘的资金之线,悄然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