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中的温度尚未散尽,那份冰冷与柔软的触感,依旧残留在顾长生的指尖。
他知道,自己许下了一个何其沉重的承诺。
为她扛起整个世界的恶意。
这听起来,像一句痴人梦话,一句最无力的情郎私语。在镇魂神殿那足以碾碎神魂的威压面前,在鸦卫那无孔不入的监视之下,在朝堂那盘根错节的利益蛛网之中,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凡人,凭什么?
夜,已经深了。
寝宫之内,万籁俱寂,唯有书案上的一豆烛火,在静静地燃烧,将顾长生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映在身后的墙壁上,像一个沉默的巨人。
烛火摇曳,光影变幻,让这方寸之地,也显得波谲云诡。
顾长生没有睡。他坐在案前,面前没有书,没有画,只有一张摊开的、洁白的宣纸。
他闭上眼,将这几日所有的人,所有的事,所有看似零散的情报,都在脑海中打碎,重组,再拼接。
那些人脸,如同一枚枚棋子,被他用意念,缓缓摆放在这张无形的棋盘之上。
宰相温如玉。这颗棋子厚重、沉稳,像一块磐石。他代表着帝国旧有的秩序与利益,他所求的是“稳”,是让帝国这艘破船,在不散架的前提下,修修补补,再航行一个百年。他反对曦夜,不是因为私怨,而是因为曦夜要的,是彻底凿穿船底,让所有人都沉下去,再图新生。他的每一次上书,每一次试探,都是在为这艘船加固铆钉。
镇魂神殿,大祭司玄寂。这颗棋子冰冷、锐利,像一柄悬于苍穹之上的法剑。他代表的,是这个世界最根深蒂固的法则——“强者为薪,以祭苍天”。他是法则的守护者,也是执行者。在他的棋盘上,曦夜不是帝王,而是最重要,也是最后的祭品。任何试图阻止这场献祭的人,都是他必杀的“异端”。
鸦卫指挥使燕破,还有那个神出鬼没的影月。她们是刀,是影,是曦夜最锋利的爪牙,也是最忠诚的护盾。她们的棋盘上只有一个人,那就是曦夜。她们的行动逻辑简单而纯粹:铲除一切对曦夜不利的因素。可也正因如此,当自己这个“变数”有可能动摇曦夜的决心时,这把刀,随时可能调转方向,刺向自己。
温如玉的权谋,玄寂的铁腕,燕破的利刃……一张无形的大网,早已将曦夜层层包裹。
而曦夜自己呢?
顾长生睁开眼,目光落在烛火那一点明亮的焰心上。
曦夜……她是这盘棋上最核心的“帅”,是所有人争夺、围剿、守护的中心。但她自己,却又想成为那个掀翻棋盘的人。她身在棋局中,却早已不愿再遵守任何规则。
她承受着所有棋子的压力,孤独地,准备点燃整个世界。
那自己呢?
顾长生拿起桌上的狼毫笔,却没有蘸墨。他用干枯的笔尖,在白纸上,轻轻画下了一个圈。
一个游离在所有势力之外,不属于任何一方的,孤独的圆圈。
他一直以为,自己只是一个闯入者,一个被动地被卷入风暴中心的看客。他所做的,不过是见招拆招,凭着一腔孤勇和曦夜的庇护,勉强自保。
但玄寂的镇压,燕破的监视,温如玉通过曦夜传递来的信息……这一切都让他清晰地意识到一件事。
在这盘棋上,他或许不是任何一方的“车、马、炮”,但他也不是一颗无关紧要的闲子。
他是那个最大的“变数”。
是那个唯一能让曦夜这颗一心求死的“帅”,重新燃起“活下去”念头的存在。
所以,所有人都想落子在他身上。玄寂想抹除他,温如玉想观察他,燕破想控制他。
他们,都想把他变成一颗可以被利用,或者可以被牺牲的棋子。
“棋子……”
顾长生低声念着这两个字,嘴角缓缓勾起一抹嘲讽的弧度。
他将手中的笔,轻轻放下。
凭什么?
凭什么你们布好了局,画好了条条框框,我就必须走进去,任由你们摆布?
一股前所未有的念头,如同岩浆般从他心底涌起,灼热,而坚定。
既然所有人都将我视作棋盘上的一颗棋子,那我为何不能……成为那个执棋的手?
他深知,自己没有修为,没有势力,甚至连在这个世界的身份都是一片空白。与温如玉、玄寂这些庞然大物相比,自己就像一只试图撼树的蝼蚁。
可他有他们都没有的东西。
他有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不受此界法则束缚的思维。
最重要的是,他拥有这盘棋上最强大的那颗“帅”——凰曦夜,毫无保留的信任与爱。
这,就是他唯一的,也是最强的底牌。
他需要的,只是一个支点。一个能让他这只蝼蚁,撬动整个棋盘的支点。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轻微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
“顾先生。”
是秦观的声音,恭敬,而温和。
“夜深了,陛下让老奴给您送一碗安神的莲子粥来。”
顾长生眼中的锐气瞬间敛去,恢复了平日的温和慵懒。
“有劳秦总管了,进来吧。”
门被轻轻推开,穿着一身暗色宦官服饰的秦观,亲自端着一个托盘,缓步走了进来。他走路的姿态如同猫一样,悄无声息,若非他主动开口,顾长生几乎察觉不到他的到来。
他将那碗尚冒着热气的粥,小心翼翼地放在书案一角,目光不经意地扫过那张空无一物的白纸,以及顾长生那双似乎比烛火还要明亮的眼睛。
秦观的心,微微一动。
他侍奉女帝多年,最懂察言观色。今晚的顾先生,和白日里那个在池塘边悠闲喂鱼的驸马爷,判若两人。
那份慵懒的表象之下,似乎有什么锋利的东西,正在破鞘而出。
“陛下……睡了?”顾长生端起粥碗,用勺子轻轻搅动着,随口问道。
“回先生,陛下还在批阅奏折,只是心里惦念着您。”秦观躬身答道,语气一如既往的谦卑。
顾长生点了点头,喝了一口温热的粥,甜而不腻,暖意顺着喉咙,一直流淌到胃里。
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问道:“秦总管,你在宫里待的年头最久,想必对宫里的一些旧事,也最是清楚吧?”
秦观的眼神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但很快便恢复如常。
“老奴不敢说清楚,只是比旁人多听了些闲话罢了。不知先生想问些什么?”
顾长生没有看他,目光依旧落在自己的碗里,语气轻松得就像是在聊家常。
“也没什么大事。只是今日听曦夜偶然提起,说这皇宫修建了千年,几经扩建,有很多地方都早已废弃不用了。比如,前朝留下的观星台?还有太祖皇帝修建的那座‘藏兵阁’?似乎都早已封存了。”
他问出的,都是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甚至有些犯忌讳的陈年旧闻。
秦观闻言,那双总是微微垂着的眼帘,几不可察地抬起了一丝缝隙,飞快地看了一眼顾长生。
他没有立刻回答。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这位大内总管的心中,掀起了惊涛骇浪。观星台,那是研究天象业力变化的地方,因“天心碎裂之殇”后被视为不祥,已封禁八百年。藏兵阁,更是太祖皇帝研究“伪薪傀儡”的禁地,早已被夷为平地,连档案都尽数销毁。
这些秘辛,连许多朝中重臣都不知道,陛下又是怎么会跟顾先生提起的?
不,陛下绝不会提这些。
是顾先生自己,想知道!
他想做什么?
秦观的内心在挣扎。他忠于女帝,女帝的计划是至高无上的。可他也亲眼看到,女帝在顾先生身边时,才会露出那一点点不属于帝王的、属于“人”的疲惫与温柔。
他的忠诚,在此刻出现了那道最细微的,却也是最致命的裂痕。
最终,那份源自家人般的守护之情,压倒了作为奴才的戒律。
“先生说笑了。”秦观的声音依旧平稳,却比刚才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观星台早已坍塌,只剩一片废墟。至于‘藏兵阁’,老奴倒是听宫里的老人说过,原址之上,后来建了一座‘浣衣局’,只是那地方偏僻,如今也荒废了,鲜少有人会去。”
他只字未提“伪薪傀儡”,只说了“浣衣局”。
但顾长生,却听懂了。
他放下了粥碗,脸上露出了温和的笑意。
“原来如此,多谢总管解惑。”
“老奴不敢。”秦观深深地躬下身子,“先生若无他事,老奴便不打扰您休息了。”
说完,他端起空托盘,倒退着,悄无声息地退出了房间,并轻轻地带上了门。
寝宫内,再次恢复了寂静。
顾长生脸上的笑意缓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锐利与坚定。
他重新拿起那支笔,这一次,他蘸满了浓稠的墨汁。
他没有再去动那张白纸,而是从书案下,抽出了一卷不知从哪弄来的、皇宫的详细堪舆图。
他的目光,在地图上飞快地扫过。
玄寂与温如玉的联手,是一条线。曦夜的灭世计划,是另一条线。而他,要在这两条线的绞杀之下,走出第三条路!
要破局,就不能顺着他们的思路走。
他要做的,是找到那些被他们,甚至被曦夜都忽略掉的,隐藏在历史尘埃之下的力量!
那些“碎心学士”的传承,那些关于“净化业力”的禁忌研究……
这些,才是他唯一的机会!
顾长生的指尖,蘸了一点杯中尚有余温的茶水,在地图上,缓缓地移动。
最终,他的手指,停在了地图西北角一个毫不起眼的标记之上。
浣衣局。
然后,他又在另一个地方,画下了一个圈。
那是曦夜曾无意中提到的,宫中最古老的一座藏书楼,据说里面收藏的,尽是些毫无灵力价值的“废纸”。
“从这里开始……”
他看着地图上那两个被湿润茶渍圈出的地点,如同看着两个即将被引爆的支点,一字一句地低声自语。
“掀翻这张棋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