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黑影架着“空气”走到桥那头,下了桥,消失在夜色中。
桥上空了,只有月光和石头。
“看...看见了吗?”孙老四声音发颤。
“看见了。”王大山声音低沉,“走,过去看看。”
六个人从灌木丛出来,小心翼翼走上桥。桥面冰凉,月光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走到桥中央,李国堂又看到那块湿石头,今晚更湿了,在月光下反着光。
“这石头...”李木匠蹲下,伸手去摸,突然“啊”一声缩回手。
“咋了?”
“冰,冰得刺骨。”李木匠甩着手。
王大山也蹲下摸,果然,石头像冰块一样凉,这大夏天的,不正常。
“你们看!”赵老三突然指着桥栏杆。
众人看去,栏杆上,有几道湿手印,手指细长,像是女人的手。
手印很新鲜,还在往下滴水。
可桥上除了他们,没别人。
“刚才那两个...架着的是个女人?”孙老四声音发抖。
王大山没说话,他沿着手印看,发现湿痕从栏杆一直延伸到桥面,最后消失在中间那块湿石头处,就像有人从栏杆翻下去,掉在桥面上。
不,不是掉下去。
是沉下去。
李国堂脑子里突然冒出这个念头,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村长,这...这到底是啥?”李木匠问。
王大山沉默了很久,才说:“回去再说,今晚就到这儿。”
六个人匆匆下桥,各回各家。没人说话,脚步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响。
李国堂回到家,刘桂花还没睡,点着灯等他。
“看见啥了?”刘桂花紧张地问。
李国堂把看见的说了一遍,刘桂花脸都白了。
“那桥...真有东西?”
“不知道。”李国堂摇头,“但那石头,那手印,不像是人弄的。”
“明天去找神婆看看?”刘桂花提议。
“村长说天亮再说。”
这一夜,李国堂又没睡好。一闭眼就看见那三个黑影,中间那个突然消失,剩下两个架着空气走。
天快亮时,他才迷糊睡着。刚睡着,就听见外面乱哄哄的,有人喊,有人跑。
李国堂爬起来,开门出去,看见村里人都往村西跑。
“咋了?”他拉住一个半大小子。
“村西头出事了!李二狗...李二狗淹死了!”
李国堂脑子“嗡”一声,拔腿就往村西跑。
桥边已经围了一圈人。李二狗躺在桥下干涸的河床上,浑身湿透,眼睛睁得老大,嘴张着,像在喊什么。奇怪的是,河床是干的,只有他身下一小片湿痕。
“咋回事?”李国堂挤进去。
王大山也在,脸色铁青:“早上赵老三下地,看见桥下有个人,过来一看是李二狗,已经没气了。”
“可这河是干的啊!”有人喊。
是啊,河床干裂,只有下雨天才有点积水,李二狗怎么会淹死?
李国堂看着李二狗的尸体,突然想起昨晚桥上那块湿石头,和栏杆上的湿手印。
“昨晚...昨晚那三个黑影...”他喃喃道。
王大山听见了,猛地看他:“你说啥?”
“昨晚那三个黑影,中间那个突然消失...”李国堂指着桥,“李二狗会不会是...”
“别瞎说!”王大山打断他,但脸色更难看。
人群骚动起来。大家都听说过李二狗在桥上看见东西的传言,现在李二狗死在这儿,死状诡异,不由得人不信。
“这桥真有鬼!”
“前年淹死那媳妇找替身了!”
“李二狗是替死鬼!”
人群炸了锅。王大山大声喊:“安静!都安静!先把人抬回去,报警!”
几个胆大的上前抬李二狗,一抬起来,水从李二狗身上哗哗往下流,就像他刚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可河床是干的,附近也没水源。
这更坐实了人们的猜测。
李二狗的尸体被抬走了,人群慢慢散去,但议论声没停。王大山把昨晚守夜的几个人留下,脸色凝重。
“这事邪门,得解决,不然村里人都不敢出村了。”王大山说。
“怎么解决?”赵老三问。
“去找陈神婆。”王大山说,“她懂这个。”
陈神婆住邻村,七十多了,据说能通阴阳。前年淹死那媳妇的娘家妈,就是找她看的。
王大山带着李国堂和赵老三,直奔邻村。
陈神婆家在村尾,独门独院,院子不大,种着棵老槐树。三人进屋时,陈神婆正在炕上打坐,眼睛闭着,像在睡觉。
“陈婆婆。”王大山恭敬地喊。
陈神婆睁开眼,眼睛很亮,不像七十多的人。她看看三人,缓缓开口:“是为了桥的事吧。”
三人一惊,王大山点头:“您知道了?”
“昨晚感觉到了,阴气很重。”陈神婆下炕,走到香案前,点了三炷香,“这地一百六年前凌迟过一个太平军将领,怨气未散,困在桥下,等替身。”
“李二狗是替身?”李国堂问。
“是,也不是。”陈神婆看着香烟盘旋,“百年前死的太平军将领被剐了三千刀,太过惨烈,魂不能入轮回,需找替身。但一个替身不够,要三个。”
“三个?”三人脸色一变。
“桥是阴阳交界,横死之人,需找三个替身,方能入轮回。”陈神婆缓缓道,“前年那女子是第一个,昨晚死的是第二个,还差一个。”
“那...那三个黑影是啥?”赵老三颤声问。
“是勾魂的。”陈神婆说,“阴差勾魂。你们看见的那两个,是来收替身的。中间那个,就是要被带走的人。”
李国堂想起昨晚那三个黑影,中间那个突然消失,剩下两个架着空气走。
“那...那第三个会是谁?”王大山问。
陈神婆闭上眼睛,手指掐算,良久,睁眼看向李国堂:“你。”
李国堂腿一软:“我?”
“你看见了不该看的,阴气缠身,已成目标。”陈神婆说,“今晚子时,它们会来带你走。”
“陈婆婆,救救我男人!”李国堂还没说话,屋外突然冲进一个人,是刘桂花。她不知何时跟来了,在门外偷听。
“桂花,你...”李国堂愣住。
刘桂花跪在陈神婆面前:“陈婆婆,求您救救他,多少钱我都出!”
陈神婆扶起她:“不是钱的事。要解此劫,需做三件事。”
“您说!”
“第一,今晚子时前,在家门口撒三圈香灰,圈要圆,不能断。”
“第二,屋里点七盏油灯,整夜不灭。”
“第三,你夫妻二人今晚同房,行夫妻之事,阳气最盛时,可驱阴气。”
刘桂花脸一红,但毫不犹豫点头:“行,都行!”
王大山和赵老三对视一眼,有些尴尬。
陈神婆从香案下拿出一个布包,递给刘桂花:“这里面是香灰和符纸。香灰撒圈,符纸贴门窗。记住,子时到卯时,无论听到什么,看到什么,都不能出门,不能应声。”
“记住了!”刘桂花紧紧抱着布包。
三人谢过陈神婆,匆匆回家。
一路上,刘桂花紧紧抓着李国堂的手,手心全是汗。李国堂心里也慌,但看媳妇这样,强作镇定:“没事,有陈神婆的法子,肯定没事。”
回到家,天已过午。刘桂花饭也顾不上做,开始准备。她在院子里撒香灰,撒了三圈,圈很圆,没有断。又在门窗上贴符纸,黄纸红字,看不懂写的什么。
王大山和赵老三说留下来帮忙守夜,李国堂谢绝了。陈神婆说了,要夫妻二人行房事,外人在不方便。
天色渐晚,刘桂花点了七盏油灯,屋里亮堂堂的。两人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在炕上等。
时间过得很慢。李国堂看着油灯的火苗,想起昨晚桥上的黑影,心里发毛。
“桂花,要是我...”他想说万一,被刘桂花捂住嘴。
“别说晦气话。”刘桂花眼圈发红,“你不会有事的。”
夜深了,虫鸣渐歇。
子时快到了。
刘桂花吹灭多余的灯,只留七盏油灯亮着。她看着李国堂,脸在灯光下泛着红。
两人成亲二十年,第一次这么紧张。
“来吧。”刘桂花低声说,开始解衣扣。
李国堂也脱衣服,手有些抖。不是激动,是怕。
窗外,月亮被云遮住,院子暗下来。
风起了,吹得窗户纸哗哗响。
突然,院门外传来脚步声。
很轻,很慢,一步一步,朝屋子这边来。
李国堂浑身一僵,刘桂花也听见了,抓住他的手。
脚步声停在院门口。
屋里,夫妻二人屏住呼吸。
静了一会儿,脚步声又响起,这次进了院子,朝屋子走来。
一步,一步,不紧不慢。
停在门外。
李国堂盯着门,刘桂花紧紧抱着他,两人身体贴在一起,能听见彼此的心跳。
门外没了声音。
但李国堂感觉,门外有东西,在等着。
时间一点点过去,油灯的火苗跳了跳。
突然,敲门声响起。
很轻,三下,停一下,又三下。
李国堂想起陈神婆的话:不能应声,不能开门。
他捂住刘桂花的嘴,示意她别出声。
敲门声停了。
但门缝下,慢慢渗进水来。
不是血,是水,清亮的水,从门缝下渗进来,在门口积了一小摊。
水越来越多,慢慢向屋里蔓延。
刘桂花瞪大眼睛,死死捂住嘴。
水蔓延到第一盏油灯下,火苗“噗”一声灭了。
屋里暗了一分。
接着是第二盏,第三盏。
水到哪儿,哪儿的灯就灭。
李国堂看着水慢慢逼近,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起李二狗湿透的尸体,想起桥上湿漉漉的石头。
水越来越近,第四盏灯灭了。
只剩三盏灯,屋里昏暗。
刘桂花突然动了,她翻身骑到李国堂身上,紧紧抱住他,在他耳边说:“别怕,有我。”
她的身体很暖,在昏暗的灯光下,像一团火。
李国堂抱住她,两人的身体紧贴在一起,心跳合二为一。
水蔓延到第五盏灯下,火苗摇晃,但没灭。
门外的敲门声又响了,这次很急,很重,像在砸门。
但水停住了,不再往前。
第六盏灯的火苗跳了跳,依然亮着。
第七盏灯最亮,在屋子中央,像个小太阳。
夫妻二人紧紧相拥,开始日逼,在这昏黄的灯光下,在这诡异的夜晚,用最原始的方式对抗门外的恐惧。
他们不管不顾,惊恐和活命的渴望让他们做了一次又一次。
不知过了多久,敲门声停了。
门缝下的水,慢慢退去,像退潮一样,消失在门外。
天快亮时,第七盏油灯终于灭了。
但亮光从窗户透进来,屋里渐渐亮了。
李国堂和刘桂花瘫在炕上,浑身汗湿,精疲力尽,但都活着。
门外,鸡叫了。
天亮了。
李国堂小心下炕,走到门边,从门缝往外看。
院子里,香灰圈完好无损,三圈圆圆的灰线,把屋子围在中间。
圈外,有三双脚印,湿漉漉的脚印,在晨光中慢慢变干,消失。
王大山带人来时,李国堂已经收拾好了。他没说昨晚的事,只说自己没事了。
村里人听说李国堂躲过一劫,都松了口气。但桥的事还没完,没人敢再走那座桥。
王大山请了陈神婆来做法事。陈神婆在桥头摆上香案,烧纸念经,最后把一张符贴在桥中央的石头上。
说来也怪,符一贴上,那块湿漉漉的石头,慢慢干了,再也没湿过。
从那以后,桥上再没出现过黑影。但村里人还是不敢走,宁愿多绕三里地。
李国堂和刘桂花也没再提那晚的事。但两人之间,好像多了些什么。有时候夜里,刘桂花会突然抱住李国堂,很紧,像怕他消失。李国堂也会回抱她,什么都不说。
日子一天天过,秋收了,冬来了,年过了。
开春时,村里来了施工队,说要修新路,那座桥要拆了。
拆桥那天,村里人都去看。李国堂也去了,站在人群里,看着那座老石桥在挖掘机的轰鸣中,一块块石头被拆下来。
拆到桥中央时,工人们惊呼一声。
李国堂挤过去看,桥墩下,压着一具白骨,看身形是个女人。白骨旁,还有两具小的,像是小孩的。
三具白骨,纠缠在一起。
李国堂突然明白了,不知哪个年代,这里还死过一个女人,死时怀着孕,一尸两命。不,是双胞胎,一尸三命。
原来神婆说错了,根本不是太平军将领,是这个女人和她的孩子。
那三个黑影,那湿漉漉的脚印,那要找的三个替身。
不是一个人的怨气,是三个。
桥拆了,白骨被收殓安葬。施工队修了新桥,又宽又结实。
新桥通车那天,村里人都去走,说沾沾喜气。李国堂和刘桂花也去了,手拉手走过新桥,桥下河水清清,有鸭子游过。
夕阳西下时,两人站在桥头,看远山如黛,近水含烟。
刘桂花突然说:“那天晚上,你知道我最后想的是啥吗?”
“啥?”
“我想,要是你真被带走了,我也跟你去。”刘桂花看着河水,声音很轻。
李国堂握紧她的手,粗糙的手掌,暖暖的。
“我不会走的。”他说,“你在哪儿,我在哪儿。”
太阳落山了,天边烧起一片红霞。新桥上人来人往,笑语喧哗。远处村庄炊烟袅袅,狗在叫,孩子在跑,日子像桥下的水,静静流淌。
那晚之后,李国堂再没见过黑影。但他有时候会梦见,梦见那座老桥,桥上三个影子,走着走着,中间那个回头看他,脸模糊不清,但好像笑了笑,然后摆摆手,消失在晨光里。
是告别,还是感谢收尸,李国堂不知道。
他只知道,每天早上醒来,身边躺着刘桂花,均匀的呼吸,暖暖的体温。窗外鸡在叫,天在亮,新的一天又来了。
日子还要过,人还得往前走。桥可以拆,路可以修,但有些东西,比石头结实,比日子长久。
比如那晚紧紧相拥的体温,比如门缝下退去的水,比如晨光中消失的脚印。
比如活着,在一起,看每一天的太阳升起。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