铁羽鸽撕裂夜幕,如两道淬毒的黑箭射向北方。
岭南王府的烛火应声而熄,杀机在黑暗中无声弥漫。
“清虫。”陈锋的声音比窗棂上凝结的夜露更冷。
千里之外,代号“燕子”的灰衣人自驿站阴影中抬首,指间薄刃映着月光,精准截断信鸽的归途。
当赵秉仁在别院焦灼踱步时,岭南的盐场已飘起新雪般的盐山,工坊流水线上重甲铮鸣如钱雨。
夜色如墨,岭南王府的杀机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无声却已扩散至千里之外。
京畿道,落鹰驿。
官道旁破败的驿站早已废弃,残垣断壁在惨淡的月光下投下幢幢鬼影。夜枭的啼叫是这里唯一的声响,更添几分死寂。驿站最高的半截望楼阴影里,一个身影仿佛已与斑驳的砖石融为一体。他身着毫不起眼的灰布短打,身形瘦削,面容是那种丢进人海便再也寻不着的平庸,唯有一双眼睛,在黑暗中偶尔开阖,精光内蕴,锐利得如同盯上猎物的夜鹰。
代号“燕子”——岭南王陈锋埋在通往京城这条“京岭道”上最致命的暗桩之一。
夜风拂过枯枝,带来细微却清晰的振翅声。“燕子”的耳朵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右手,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枚薄如柳叶、边缘流转着幽蓝暗芒的弧形小刃。月光吝啬地洒下一缕,恰好落在他平举的指尖。
“嗖——!”
一道比夜色更沉的黑影自西北方向的低空疾掠而来,速度惊人,正是赵家精心培育、可夜行千里的“铁羽鸽”!它腿上紧紧系着承载赵家最后希望的铜管密报。
就在铁羽鸽即将掠过驿站废墟上空的刹那,“燕子”动了!没有风声,没有残影,他整个人仿佛化作一缕融入夜风的青烟,原地消失!下一瞬,他已诡异地出现在驿站旁一棵枯死古树的最高枝桠上,位置恰好是铁羽鸽的必经之路!
时机、角度、速度,妙到毫巅!
“燕子”持刃的右手在身前划出一道肉眼难辨的幽蓝细线,动作轻柔得如同拂去尘埃。
“嗤!”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响。
疾飞中的铁羽鸽身形猛地一僵!一道细细的血线出现在它脖颈处,随即身首瞬间分离!沉重的鸽头和系着铜管的身躯无力地坠向下方幽深的乱石堆。整个过程快得如同幻觉,那只失去生命的鸽子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哀鸣。
“燕子”的身影如同轻羽般飘落地面,精准地落在鸽尸旁。他面无表情地俯身,利落地从僵硬的鸽腿上解下那枚冰冷的铜管,看也不看,指间微一用力。
“咔嚓!”
坚硬的铜管连同里面浸满赵秉仁惊恐与野心的密报,如同脆弱的蛋壳,被捏成一团扭曲的废铜烂纸。
他随手将废铜丢入乱石缝隙,目光投向另一只铁羽鸽消失的东南方向,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不需要再追,东南那条线上,自有另一只“燕子”在等候。岭南王撒下的天罗地网,今夜只为扑杀这两只承载着告密毒液的飞鸟。
岭南的风,吹不散赵氏别院内的焦灼与恐慌。
密室中,烛火不安地跳跃,将赵秉仁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的身影拉长,扭曲地投在挂满名画却显得格外阴森的墙壁上。距离信鸽放出已过去整整两个时辰!按常理,最迟的信鸽也该有回音确认是否安全飞越岭南边界了!
“为何还没消息?!为何!!”赵秉仁猛地停步,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心腹幕僚赵鹰,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是不是…是不是又失手了?被那…那陈锋小儿截住了?!”盐场那夜陌刀斩碎火把的血腥画面,不受控制地在他脑海中翻腾。
赵鹰的脸色同样难看到极点,强作镇定道:“家主稍安!铁羽鸽神速,或许已飞出岭南,只是驿站传递确认需要时间……”
“时间?!我们还有多少时间?!”赵秉仁失控地低吼,恐惧如同冰冷的藤蔓缠紧心脏,“那陈锋是妖魔!他什么都知道了!三十座养马监!三千埋名匠!桃源坝子的龙驹!他要在岭南养八十万铁骑!八十万啊!一旦让他成了气候,你我,赵家满门,京城里的九殿下和崔相……都得死!都得给他垫脚!”
他猛地抓住赵鹰的胳膊,指甲几乎嵌入对方皮肉:“不能再等了!启用‘地龙’!走陆路!用死士!十路齐发!就算其他九路全死绝,只要有一路能把消息送到京城!送到崔相爷手中!我们赵家就还有救!岭南就还有救!大周……就还有救!”
赵鹰感受到家主手臂剧烈的颤抖和眼中近乎癫狂的光芒,心中一凛,知道已无退路:“是!属下这就去安排!十路死士,今夜就动身!定将陈锋逆谋,昭告天下!”他转身欲走,却被赵秉仁死死拽住。
“等等!”赵秉仁喘着粗气,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狠毒,“传令给各州那些拿了我们好处的官儿,还有依附我们的盐商、铁商、粮商!让他们闹!给我往大了闹!就说陈锋要加征‘北伐血税’,要榨干岭南百姓的骨髓!让市集罢市!让码头停运!让工坊怠工!我要岭南遍地烽烟!看他陈锋如何分身去养他的八十万铁骑!如何筹集他那见鬼的军费!”
赵家的垂死反扑如同毒汁注入岭南肌体,然而他们做梦也想不到,陈锋的敛财之刃,已然出鞘,且快如雷霆!
苍梧盐场,甲字晒盐区。
晨光刺破海雾,将昨夜的血腥与混乱彻底洗去。巨大的盐田如同铺满碎银的镜面,在朝阳下反射出炫目的光芒。但与往日赵家管事颐指气使、盐工麻木劳作不同,今日的盐场气氛焕然一新。
盐场新任总管事,是王府直接委派的一名精干中年文官,他正站在高处,对着聚集起来的盐工和灶户代表,声音洪亮地宣读王府钧令:
“……自即日起,废除盐场‘灶户籍’,所有盐工,皆转为王府雇工!按晒盐斤两,计件取酬!上不封顶!设立‘超产赏’,超出定额者,赏钱翻倍!盐场所产,七成归王府统购统销,三成可由尔等自售于市!王府设‘盐引’,凡岭南境内行盐者,必持王府盐引!私运、私贩者,以资敌论处,抄没家产,枭首示众!”
“轰!”
人群瞬间炸开了锅!废除灶户籍,意味着世代被赵家捏在手里的卖身契成了废纸!计件取酬,超产有赏,意味着多劳就能多得!自售三成?那简直是天大的恩赐!以往赵家可是连盐渣都不让他们碰!
“王爷万岁!”老梁第一个反应过来,布满老茧和盐渍的手高高举起,嘶声力竭地呐喊,浑浊的老泪滚滚而下。压抑了数十年的屈辱和愤懑,在这一刻化为狂喜的洪流!
“王爷万岁!”
“为王爷晒盐!晒最好的盐!”
震天的欢呼声浪席卷盐田,每一个盐工脸上都洋溢着从未有过的希望和干劲。他们如同被注入新生力量的机器,疯狂地奔向自己的盐田,耙盐、收盐、堆盐……动作前所未有的麻利、精准。仅仅半日,一座座新堆起的盐山在盐仓旁拔地而起,洁白如雪,在阳光下闪烁着财富的光芒。盐场产量,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飙升!
苍梧城,西山工坊区,丙字十三号“流水工坊”。
这里是王府军工体系的核心腹地之一,守卫森严,高墙深垒。巨大的厂房内,景象令人震撼。
没有传统铁匠铺的烟熏火燎、杂乱无章。取而代之的是一条条用精钢轨道和滚轮连接的“流水线”。炽热的铁水从熔炉中滚滚流出,注入一排排早已准备好的甲叶模具。铁水凝固的瞬间,模具被机关推动,沿着轨道滑入冷却池。
“嗤——!”白气升腾。
冷却后的粗糙甲叶被守候在此的匠人迅速取下,放入下一道工序的水力锻锤之下。巨大的水轮在暗河水流推动下发出低沉的轰鸣,带动着数十柄沉重的锻锤,如同不知疲倦的巨拳,按照固定的频率和角度,“铛!铛!铛!”地精准锤打着甲叶。
每一次锤击,都让粗糙的甲叶变得更加光滑、坚韧、轻薄。锤打好的甲叶再次被轨道送走,进入下一道工序:钻孔、打磨、淬火……
另一条线上,专门负责编织甲绦的匠人手指翻飞,如同织女穿梭,将浸过桐油的特制牛筋编织成坚韧的绦带。再旁边,是负责护心镜、臂甲、腿甲等部件的匠人区域。
最后,在工坊尽头一个相对开阔的平台,数名经验最丰富的老匠人如同拼装精密的仪器,将来自不同流水线的甲叶、绦带、护心镜等部件,按照标准图样,迅速而精准地组合、铆接、校验。
“铛!”随着最后一声铆钉被敲实,一套闪烁着幽冷寒光、线条流畅、坚固无比的重型骑兵甲胄,宣告完成!从铁水到成甲,耗时竟不足传统方法的十分之一!
工坊管事手持账簿,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禀报大管事!丙字十三坊,今日试行‘流水作业’,日成重甲……三百一十七副!!”这个数字,让在场所有参与其中的匠人都瞪大了眼睛,随即爆发出压抑的欢呼!效率,就是金钱!流水线昼夜不息,流出的不仅是钢铁洪流,更是支撑八十万铁骑的滚滚财源!
岭南王府,承晖殿。
肃杀的气氛笼罩大殿。陈锋高踞王座,玄衣如墨,目光如冰封的寒潭,扫过殿下几名面如土色、瑟瑟发抖的豪商代表。他们是苍梧、交州等地最大的盐铁粮商,被赵家暗中煽动,试图以罢市要挟王府收回盐铁专卖令和新增的“厘金”商税。
“王…王爷饶命!”一个肥胖的盐商再也承受不住那无形的压力,噗通跪倒,涕泪横流,“小人…小人糊涂!受了赵家蛊惑!小人愿捐出半数家产……不!七成!只求王爷开恩!”
陈锋没有看那盐商,指尖在王座扶手上轻轻敲击,发出叩击人心的笃笃声。他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如同重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孤的岭南,容不得蛀虫,也容不得墙头草。赵家许诺你们泼天富贵?呵,他们自身难保。”
他微微抬手。殿外,一队玄甲卫士如同沉默的钢铁雕塑,押着十几个浑身血污、被堵住嘴的人踉跄而入。为首者,赫然是试图从陆路潜逃出岭南报信的赵家核心死士头领赵魁!其余皆是参与煽动罢市、被玄甲军连夜锁拿的赵家爪牙和几个跳得最欢的商人!
“噗通!”“噗通!”那几个跪着的豪商代表彻底瘫软在地,裤裆湿了一片,腥臊弥漫。
陈锋的声音陡然转厉,如同九天惊雷炸响:“传孤王令!”
“其一:赵氏一族,勾结外敌,煽动叛乱,罪不容诛!即刻起,岭南境内,凡赵姓族人及依附之党羽,尽数下狱!家产抄没,充作军资!其祖宅、田庄、商铺,一律收归王府!”
“其二:凡响应罢市、怠工者,主谋枭首,家产抄没!从者罚没三成家产,枷号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其三:即日起,王府颁布《专利令》!凡岭南工坊匠人,所创新式农具、军械、舟船之法,或改良工艺显着提升产量者,经王府‘天工院’核定,授予‘专利文书’。他人欲用此法,需向专利人缴纳‘专利钱’!所得之利,专利人占七成,王府抽三成以资国用!”
王令如刀,斩断所有侥幸与反抗!抄没的赵家百年积累如山财富,瞬间注入岭南这架战争机器!而《专利令》的颁布,如同在岭南沉闷的工商界投入一颗巨石,激起了前所未有的创新狂潮!无数工匠眼中燃起炽热的火焰,那是名留青史与财富自由的诱惑!工坊的效率与创造力,被这“专利之火”彻底点燃!
岭南王府,户曹签押房。
烛火通明,算盘珠子的噼啪声响彻通宵,如同骤雨敲打玉盘。新任户曹主事,一个以精明刻板着称的老吏,此刻正带着十几个账房先生,埋首于堆积如山的账簿之中。他们的手指因高速拨打算盘而颤抖,额头上布满细密的汗珠,不是疲惫,而是被眼前不断累加的数字刺激得血脉偾张!
“苍梧盐场,新法施行首月,盐课入库……一百八十万两!超往年同期……十倍!!”
“西山工坊区,‘流水工坊’产出重甲九千副,精钢横刀三万柄,强弓五千张……按市价折银……二百七十万两!!”
“抄没赵氏一族及其党羽田产、商铺、现银、珍宝……折价……八百万两!!”
“各州商税‘厘金’,试行首月……入库一百二十万两!”
“各地工坊申报‘专利’三百余项,天工院核发专利文书七十八份,首期‘专利钱’抽成……十五万两!”
“啪嗒!”一个老账房手中的紫檀木算盘突然散架,珠子滚落一地。他却浑然不觉,布满血丝的双眼死死盯着汇总簿上那最后一个用朱砂填写的、触目惊心的数字,嘴唇哆嗦着,如同梦呓般念了出来:
“王…王爷新政首月,军…军费所筹……一千三百八十五万两!!”
死寂。
整个签押房陷入一片死寂。唯有粗重的喘息声清晰可闻。一千三百八十五万两!这几乎是过去整个岭南道数年赋税的总和!而这,仅仅是开始!
老主事颤抖着手,捧起那本仿佛重若千钧的汇总簿,踉跄着奔向王府深处。他知道,当这个数字呈递到那位玄衣王驾面前时,八十万铁骑踏破神京的惊世狂言,将不再是虚幻的野望,而是正被这堆积如山的白银,一寸寸浇筑成冰冷的现实!
岭南的根基,正以令敌人绝望的速度,化为擎天巨柱。而赵家临死反扑溅起的几缕尘埃,早已被这改天换地的洪流,碾得粉碎无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