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合欢殿的酒液蚀痕未干,琼华苑的暗流已漫向城南陋巷。

“陈延年因治河贪墨案被贬十五载,”张诚指尖划过泛黄案卷,“如今在城南开蒙馆,门下寒士如云。”

陈锋的朱砂笔在“永济渠决堤”处重重一圈:“明日卯时,本王要尝尝城南最苦的茶。”

当国子监生员围堵蒙馆斥其“罪臣”时,陈锋的玄甲卫已劈开人群,他俯身拾起沾泥的《水经注》残本递向白发老者:“先生,岭南三千里瘴江,缺个开眼的人。”

合欢殿那被毒酒蚀穿的青玉砖孔洞,如同帝国肌体上溃烂的疮疤,在洛阳城暗流涌动的权势场中无声扩散。琼华苑的宫灯彻夜长明,映照着陈锋案头堆积如山的密报与卷宗,光影在他沉静的侧脸上跳跃,如同无声燃烧的冷焰。

张诚的身影无声地出现在书房角落的阴影里,手中捧着一卷边缘磨损、纸张泛黄的旧案宗,封面上“景隆七年,永济渠决堤贪墨案”的字迹已有些模糊。他走到书案前,将案宗轻轻摊开,指尖划过一行行墨迹,最终停留在一个被朱砂圈出的名字上——陈延年。

“王爷,此人,可用。”张诚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铁器摩擦般的质感,“景隆七年,永济渠大决,淹没三州十七县。时任工部都水清吏司郎中的陈延年,力主彻查贪墨,矛头直指当时主持河工的萧氏旁支萧远山。后反被萧远山构陷‘监守自盗’,证据‘确凿’,罢官夺职,流三千里,永不叙用。”他顿了顿,指尖在案卷上那触目惊心的“永不叙用”红印旁点了点,“如今,流放期满,蛰居洛阳城南槐花巷,开一间‘清源蒙馆’,收容寒门子弟,授业糊口。十五载沉沦,门生故旧散尽,然其才学未泯,尤擅水利河工,门下虽贫寒,却多有不畏权贵、心存志节之士。”

陈锋的目光落在“陈延年”三字上,深邃的眼眸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亮光。他修长的手指抚过卷宗上关于“永济渠决堤”的惨烈描述——洪水滔天,饿殍遍野…最终,指尖停在那份由陈延年当年亲笔所书、力陈贪墨弊政却被斥为“危言耸听”的奏疏副本上。奏疏字迹刚劲,力透纸背,详述了河工款项被层层克扣,劣质物料以次充好,堤坝关键处偷工减料等骇人听闻的实情。字里行间,是刚直不屈的风骨,是洞穿迷雾的清醒,更是被滔天权势碾碎的一腔孤忠。

“萧远山…”陈锋轻声念出这个名字,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此人如今已是太子府詹事,萧震山的心腹臂膀,当年构陷陈延年的元凶,踩着无数灾民的尸骨和忠臣的清白,爬到了今天的位置。

他拈起搁在砚台边的朱砂笔。饱蘸浓墨的猩红笔锋,悬停在卷宗“永济渠决堤”五个字上方,如同悬在毒蛇七寸之上的致命獠牙。

然后,重重一圈!

浓稠欲滴的朱砂瞬间吞噬了那五个字,如同溅上的心头热血!

“明日卯时,”陈锋放下朱砂笔,声音平淡无波,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备车,去城南。本王听闻…”他抬起眼,目光穿透窗棂,仿佛已看到那座隐于陋巷的蒙馆,“槐花巷的苦丁茶,最能清心明目。”

张诚心领神会,轰然应诺:“是!”

卯时的晨光吝啬地洒在洛阳城南纵横交错的陋巷里,驱不散经年积累的阴湿与贫穷气息。槐花巷深处,一座低矮破败的小院前,歪斜的门楣上挂着一块被风雨侵蚀得字迹模糊的木匾——“清源蒙馆”。

院内,几间简陋的瓦房充作学舍。此刻,琅琅的读书声正从其中一间传出。一个须发花白、身形清瘦的老者,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背脊却挺得笔直如松,正手持书卷,为堂下十余名衣衫破旧却神情专注的寒门学子讲解《水经注》。他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讲到江河改道、水害治理时,浑浊的老眼中会迸发出一种超越年龄与境遇的锐利光芒。他便是陈延年。

院外狭窄的巷口,此刻却被一群身着国子监青色生员服、神情倨傲的年轻人堵得水泄不通。为首一人,身形微胖,面皮白净,正是国子监祭酒之子、萧远山的外甥——刘文炳。他手持一把折扇,轻佻地拍打着手心,斜睨着院门,嘴角挂着毫不掩饰的讥诮。

“陈延年!你这贪墨河工银、致使三州百姓流离失所的罪臣!有何面目在此开馆授徒,误人子弟?!”刘文炳的声音刻意拔高,带着煽动性的尖利,刺破了清晨的宁静,也打断了院内清朗的读书声。

蒙馆内的读书声戛然而止。学子们脸上露出惊惶与愤怒。陈延年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顿,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脸上掠过一丝深沉的痛楚与屈辱,但背脊依旧挺直。他放下书卷,缓步走向院门。

“刘公子,”陈延年的声音带着历经沧桑的沙哑,却异常平静,“老夫之案,朝廷早有定论。是非功过,自有青史评说。老夫如今,不过一介布衣,教几个贫寒子弟识文断字,糊口度日,不知何处得罪了公子?”

“得罪?”刘文炳嗤笑一声,折扇“唰”地展开,指着陈延年的鼻子,“你这身罪孽,污了洛阳文气!教些下贱胚子,还想让他们学你那套贪墨手段吗?今日我等便替天行道,砸了你这藏污纳垢之所!”他身后那群国子监生员立刻鼓噪起来,撸袖子的撸袖子,捡石头的捡石头,眼看就要冲进这方小小的院落!

院内的寒门学子们又惊又怒,几个胆大的少年已攥紧拳头,想要冲出去理论,却被陈延年严厉的眼神制止。老人站在门槛内,如同一棵扎根顽石的枯松,独自面对着汹涌而来的恶意。他眼中没有恐惧,只有深深的悲哀与一种近乎殉道般的平静。十五载沉沦,他早已看透,这世间的公道,有时比那永济渠的洪水更难疏浚。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哒、哒、哒…”

一阵沉稳而富有韵律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清晰地敲打在青石板路面上,瞬间压过了巷口的喧嚣!

堵在巷口的国子监生员们下意识地回头。

只见一辆通体玄黑、造型古朴大气的马车,在四名身着玄色劲装、气息沉凝如渊的护卫拱卫下,缓缓驶入狭窄的槐花巷。马车虽无显赫徽记,但那拉车的健马神骏非凡,护卫的眼神锐利如鹰,一股无形的肃杀与威仪瞬间弥漫开来,让这群平日里眼高于顶的国子监生员心头莫名一紧。

马车在蒙馆院门前稳稳停住。

一只纹饰蟠龙、踏着玄色云纹的皮靴,沉稳地踏下车辕,踩在巷子潮湿肮脏的地面上。

玄色蟠龙王袍的下摆垂落,纤尘不染。

岭南王陈锋,出现在这洛阳城最卑贱的陋巷之中。

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堵在门口的刘文炳等人,那眼神无喜无怒,却如同极北的寒冰,瞬间冻结了刘文炳所有的嚣狂。刘文炳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头顶,后面煽动性的话语硬生生卡在喉咙里,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陈锋并未理会他,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院内那个挺直脊背、白发苍苍的老人身上。然后,他的目光下移,落在老人脚边——那里,一本被踩踏得沾满污泥、封面破烂的旧书,正是方才混乱中被挤落在地的《水经注》残本。

在无数道惊疑、畏惧、茫然的目光注视下,陈锋缓步上前。他玄色的王靴沉稳地踏过地上的污泥和碎石,走到那本沾满泥污的《水经注》残本旁,俯身,伸出修长而干净的手指,将其拾起。

他丝毫不介意书册上的污秽,指腹拂去封面的泥点,露出“水经注”三个模糊的古字。

然后,陈锋拿着这本书,在张诚无声分开的人群中,走到院门前,站定在陈延年面前。

老人布满皱纹的脸上带着历经风霜的平静,浑浊的眼中却有一丝深藏的疑惑与审视。这位名震(或臭名昭着)的岭南王,为何会出现在这陋巷?为何会拾起这本被践踏的书?

陈锋将手中沾着污泥的《水经注》残本,郑重地递向陈延年。

他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死寂的陋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敲在陈延年心头,也敲在每一个屏息凝神的人耳中:

“陈先生。”

陈锋的目光沉静如深潭,映着老人苍老却依旧清亮的眼眸。

“岭南三千里瘴江,水网密布,淤塞横行,沃野沦为泽国,百姓苦之久矣。”

他微微一顿,每一个字都如同重锤,砸在陈延年沉寂了十五年的心湖上。

“本王那里,不缺劈山开路的猛士,不缺斩将夺旗的锐卒…”

陈锋的目光落在手中那本沾满泥污却依旧厚重的《水经注》上,再缓缓抬起,直视着陈延年眼中那逐渐亮起的、如同星火复燃般的光芒。

“…缺的是能为这瘴疠之地,开眼,指路的人。”

开眼,指路!

四个字,如同惊雷,在陈延年沉寂的心海中轰然炸响!十五年的冤屈,十五年的沉沦,十五年的不甘与抱负,在这一刻被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彻底点燃!

老人布满老年斑的手,开始不可抑制地颤抖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位年轻藩王平静却深邃如海的眼眸,看着对方手中那本被污泥浸染却依旧承载着治水安民理想的《水经注》,看着对方玄色王袍上象征无上权势的蟠龙纹饰…

十五年的辛酸苦辣瞬间涌上心头。他想起了滔天的洪水,想起了灾民的哀嚎,想起了自己当年那份字字泣血的奏疏,想起了冰冷的镣铐和流放路上刺骨的寒风…更想起了岭南那片被瘴气和水患笼罩、被朝廷视为弃土的广袤土地!

一股滚烫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陈延年浑浊的老眼中,瞬间蓄满了泪水!那不是委屈的泪,不是软弱的泪,而是沉寂的火山在感受到地壳震动时,那即将喷薄而出的熔岩!

他颤抖着,伸出那双因常年劳作而骨节粗大、布满老茧的手,没有去接那本书,而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整理了一下自己洗得发白、沾了些粉笔灰的青布长衫衣襟。

然后,在满巷死寂、在刘文炳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中,在身后寒门学子们屏息的注视下,这位被贬斥了十五年、背负着“罪臣”污名的老人,对着岭南王陈锋,撩起破旧的长衫前摆,双膝一弯——

“咚!”

一声沉闷的声响,膝盖重重地跪在了院门内冰冷粗糙的青石板上!

“老朽陈延年…”老人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带着十五载沉冤得雪般的颤抖,却异常洪亮,如同洪钟撞响在陋巷的清晨,“…愿为王爷,为岭南三千里瘴江,为百万生民,开此眼,指此路!虽肝脑涂地,万死不辞!”

声震陋巷,气冲云霄!

陈锋看着跪在面前的白发老者,看着他眼中那熊熊燃烧、仿佛要焚尽一切不公的火焰,唇角缓缓勾起一个微不可察的弧度。那不是胜利者的得意,而是棋手看到关键棋子落位时的了然。

他并未立刻搀扶,只是微微颔首,声音沉稳如初:“先生请起。岭南瘴江风急浪高,此路,不好走。”

“路虽险,”陈延年抬起头,眼神锐利如昔,斩钉截铁,“心若明,何惧之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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