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王府的醉梦笙歌掩盖了鹰嘴崖栈道上的寒甲反光。
当赵秉严的加急奏报裹挟着岭南“穷乱将亡”的定论飞向京城时，王镇的第一批玄甲尖兵已如暗夜蝙蝠，悄然倒悬在镇北关鹰喙般的垛口之下！
而此刻陈锋指尖把玩的夜光杯底，正映出沙盘上帝京城门缓缓洞开的幻象——
那枚沾着野人坡泥点的铜钱，终于要嵌入大周王朝锈死千年的命门！
岭南王府“揽月轩”的靡靡之音，在赵秉严震怒离去后，非但未曾停歇，反而变本加厉。丝竹管弦日夜不息，浓烈的酒气混杂着甜腻的脂粉香，几乎浸透了王府的每一块砖瓦、每一根梁木，形成一层浓得化不开的颓靡烟瘴。
陈锋斜倚在铺着白虎皮的紫檀短榻上，月白丝袍的襟口松散地敞开着，露出线条流畅却隐含力量的胸膛。他眼神迷离，手中把玩着一只剔透的夜光杯，琥珀色的酒液在杯中懒洋洋地晃荡。一名仅着轻纱的歌姬柔若无骨地伏在他膝头，纤纤玉指正拈着一颗剥好的荔枝，娇声软语：“王爷~尝尝嘛，南边新贡的头茬，甜得很呢…”
“甜？”陈锋醉眼朦胧地乜斜着她，嘴角勾起一抹轻佻的弧度，指尖却带着某种不经意的力道，划过歌姬雪白的颈项，引得她一阵娇颤，“不及美人…颈间香汗…半分甜…”他声音拖得绵长，带着浓重的鼻音，仿佛连骨头都已被酒泡酥。
新任长史李慕白垂手侍立在珠帘外，脸色在昏暗光影下显得愈发灰败。他手中捏着一份从边关传来的加急军报——北境柔然异动，边军粮草告急！这本该是岭南王借机向朝廷讨价还价、甚至表忠心的绝佳机会！可帘内传来的调笑与丝竹，如同冰冷的针，刺破了他最后一丝幻想。
“王…王爷…”李慕白硬着头皮，声音艰涩，“北境军情…”
“嗯？”陈锋懒洋洋抬起眼皮，醉意朦胧的目光毫无焦点地扫过珠帘，“李长史…又扫兴…该罚！”他随手将夜光杯掷向珠帘！酒杯撞在细密的金线上，发出清脆的碎裂声，酒液泼溅了李慕白一身。“滚出去！莫扰本王…与美人…共赴巫山…”他含糊嘟囔着，伸手便将那歌姬揽入怀中，纱幔垂落，掩去内里风光。
李慕白僵立原地，官袍上的酒渍冰冷刺骨，军报在他手中被攥得死紧，指甲几乎嵌进纸背。绝望如同藤蔓，缠绕住他的心脏。北境烽火将起，帝国危殆，而岭南的藩王，却仍在醉生梦死！他踉跄着退下，背影佝偻，仿佛瞬间老了十岁。王府的颓靡烟瘴，浓得让他窒息。
岭南的颓靡表象如同浓雾，掩盖着千里之外一场无声的惊雷。
镇北关。雄踞北境咽喉，城墙高逾十丈，以千斤巨石垒砌，历经千年风霜战火，黝黑的墙体在月光下泛着金属般的冷硬光泽，如同一条匍匐在大地上的太古巨龙。关墙之上，刁斗森严，巡弋的边军甲士如同移动的铁钉，铠甲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风中传出很远。
关外，是柔然部落蠢蠢欲动的茫茫草原；关内，是中原腹地毫无防备的千里沃野。这座雄关，是大周王朝最坚实的盾牌，亦是北境防线不可逾越的天堑。
然而此刻，雄关背后，那片被视为天险绝地的“鬼见愁”断魂崖下，却蛰伏着数十道与山岩阴影融为一体的身影。他们身着特制的灰黑色夜行劲装，紧贴冰冷湿滑、近乎垂直的崖壁，如同最耐心的壁虎，纹丝不动。正是王镇亲自率领的玄甲军尖兵！
山风呼啸，卷起砂石，打在脸上生疼。下方是深不见底、罡风如刀的深渊，寻常人望一眼便足以晕厥。王镇的目光却穿透黑暗，死死锁定着上方数十丈高处，关墙内侧一处极其隐蔽的凸起石台——那是他根据数月前飞鸽传回的关防秘图上标注的、一处废弃多年的烽燧基座！亦是玄甲军选定的突破口！
“上！”王镇的声音低沉如夜枭，仅容身侧几人听闻。
命令落下的瞬间，十几条特制的钩索如同毒蛇吐信，悄无声息地激射而出！精钢打造的飞爪在月光下毫无反光，精准无比地扣住石台边缘的缝隙或凸起！绷直的钩索瞬间没入黑暗，绷紧如弓弦。
没有一丝犹豫，十几道身影同时启动！他们手足并用，沿着笔直的钩索，如同最迅捷的猿猴，以超越常人理解的速度向上攀援！动作干净利落，配合默契，每一次借力、每一次纵跃都精准到毫巅，将身体的爆发力与钩索的弹性运用到极致！悬崖峭壁上，只留下极其轻微、瞬间便被风声吞没的摩擦声。
不到半盏茶功夫，王镇第一个翻上石台。脚下是坚实的烽燧基座，身后是万丈深渊，身前，则是镇北关雄浑的关墙内壁！触手可及！他甚至能清晰听到头顶垛口后，两名边军士卒低低的交谈声和铠甲碰撞的轻响！
“甲三、甲五，左三十步，暗哨两人。”
“乙队，清除右翼巡弋，三人一队，间隔百息。”
王镇的声音压得极低，冰冷而精准，如同死神在点名。身后，玄甲尖兵已如鬼魅般无声汇拢。无需多余指令，几个小队如同融入黑暗的水银，沿着王镇所指的方向，贴着关墙内壁的阴影，迅疾无声地散开。
片刻之后。
几声极其轻微的闷响，如同夜鸟归巢时翅膀拍打树枝，在关墙不同的方位几乎同时响起，又瞬间被呼啸的风声吞没。那是利刃切开咽喉、重拳震碎心脉的声音。王镇凝神感知，确认几个方向的威胁已被无声抹除。他这才缓缓抬头，望向高耸入云的关墙之巅——那里，象征着大周北境最高指挥权的镇北侯帅旗，在夜风中猎猎作响。
他眼中寒光一闪，取出一枚尾部镶嵌着细小磷石的特制弩箭，对准关墙内侧一处不起眼的、早已风化的箭孔凹槽，扣动了悬刀。
嗤！
一道微弱的碧绿色光点，如同夏夜萤火，瞬间没入凹槽深处，消失不见。这是给断魂崖下第二批尖兵发出的信号——第一批钉子，已楔入帝国最坚固的盾牌！岭南的刀锋，第一次真正抵在了大周王朝的后心之上！而此刻，镇北关内数万守军，乃至京城太极殿中的皇帝，对此仍一无所知，依旧沉浸在北境雄关万世永固的迷梦之中。
当玄甲军的锋芒悄然刺入帝国北境心脏时，岭南腹地，苍梧山脉一处与世隔绝的隐秘山坳中，正进行着一场更为原始、更为暴烈的淬炼。
惨淡的月光勉强穿透茂密的原始林冠，斑驳地洒在泥泞的训练场上。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汗味、血腥味和泥土的腥气。五百名新选拔的陌刀营预备役精赤上身，古铜色的皮肤上布满新旧伤痕与流淌的汗水，如同刚从泥潭里捞出的铜像。他们双手紧握着特制的、重逾四十斤的铸铁长柄（尚未开刃，形制与真陌刀一致），每一次劈砍、每一次突刺都伴随着从胸腔深处迸发而出的、野兽般的嘶吼！
“斩——！”
“破——！”
雷霸虬髯戟张，赤裸的上身肌肉虬结如钢浇铁铸，他如同暴怒的魔神，行走在队列之间。手中那柄真正开过锋、饮过蛮族鲜血的陌刀并未出鞘，仅以沉重的刀鞘为鞭！
啪！咔嚓！
刀鞘裹挟着恶风，狠狠抽在一名新兵因力竭而微微颤抖的小腿上！骨裂的脆响令人牙酸！新兵惨嚎一声，扑倒在地，抱着扭曲的小腿翻滚哀嚎。
“废物！”雷霸的声音如同炸雷，盖过了惨嚎，“腿都站不稳，拿什么斩马破甲？！拖下去！”立刻有两名老兵面无表情地上前，如同拖死狗般将那新兵拽离泥泞的训练场。惨嚎声迅速远去，消失在密林深处。
“看什么看？！”雷霸独眼凶光四射，扫过其余面露惧色的新兵，“岭南王不养废物！更不养软蛋！想拿起真正的陌刀，想跟着王爷砍下北境那些老爷兵的人头，光有把子力气顶个屁用！”他猛地指向训练场边缘，那里矗立着数十具用硬木和铁皮粗糙捆扎而成、模拟重甲骑兵的靶桩，每一具都布满了狰狞的劈砍凹陷。
“看见那些木头疙瘩了吗？在真正的战场上，它们会披着三层铁甲，骑着高头大马，像碾死臭虫一样把你们踩成肉泥！陌刀营是什么？是王爷手中最硬的盾！是专砸碎这些铁王八的锤！”雷霸的声音震得林叶簌簌作响，“练！给老子往死里练！练到你们的手比铁硬！练到你们的骨头比刀沉！练到你们见了铁浮屠，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劈碎它！”
“吼——！！！”新兵们眼中的恐惧被一种近乎疯狂的狠厉取代，嘶吼声震彻山坳！他们如同不知疲倦的机器，在泥泞中一次次挥动沉重的铸铁长柄，狠狠劈砍、突刺！每一次挥击都拼尽全力，每一次呼吸都带着血腥味。泥浆混合着汗水飞溅，简陋的“陌刀”与硬木靶桩碰撞，发出沉闷如雷的巨响，在山坳中反复回荡，如同为这支正在血与火中诞生的恐怖力量敲响的战鼓！
岭南王府的醉梦烟瘴与山坳中的血腥淬炼之外，另一场不见硝烟的战争，在市井街巷间激烈上演。
府城西市，“岭南民生互助社”的门脸依旧不起眼，门前的长龙却比以往更加蜿蜒曲折，一眼望不到头。饥饿的面孔、褴褛的衣衫、麻木中带着最后一丝渴求的眼神，构成了长龙的主调。空气中弥漫着绝望的气息，与王府的奢靡形成地狱天堂般的对比。
长桌后，孙乾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袍，面容清癯冷峻如磐石。算盘珠子在他指下噼啪脆响，速度快得只余一片残影。他声音平板无波，却带着奇异的穿透力，压下了人群的骚动：
“平乐县，张家庄，张老栓，家中七口，壮劳力一，余皆老弱…可贷粟米三斗，秋后本息折稻谷四斗半，或抵工四十五日。按指模！”
一个枯瘦如柴的老汉颤抖着伸出满是裂口和老茧的手，在鲜红的印泥上重重一按，随即在那份轻飘飘却重逾千斤的契书上留下清晰的指印。浑浊的老泪顺着他沟壑纵横的脸颊滑落：“谢…谢青天大老爷…谢王爷活命恩典…”他作势要跪。
“起来！”孙乾眉头微蹙，声音不大却如铁石坠地，“互助社放粮，凭的是规矩！要谢，秋后拿粮或力气来还！下一个！”
队伍沉默而缓慢地向前蠕动。压抑的低语在人群中如同暗流：
“听说了吗？北边要打仗了！柔然人打过来了！”
“打仗？赋税都交不起，还要抽丁？这不是要绝户吗？”
“嘘…小声！听说王爷…王爷整日醉着，哪管咱们死活？”
“管他醉不醉！这粮是真给啊！互助社的粮，是咱们的命！”
“命？秋后还不上，拿什么还？四斗半谷子…四十五天工啊…”
“还不上？那就把这条命卖给王爷！总比现在饿死，比被拉去北境当填沟的炮灰强！”
希望与沉重的枷锁，如同契书上鲜红的指印，深深烙印在挣扎求活的百姓心头。他们不懂庙堂倾轧，不懂北境烽烟，他们只认这实打实的、能塞进嘴里活命的粟米！“岭南民生互助社”七个字，在绝望的土壤里，悄然扎下了根，长成了唯一的依靠。民心如秤，一端是朝廷催命的赋税与北境烽火，另一端，是“互助社”前那救命的粮食。秤砣，在无声的绝望与感激中，正以不可逆转之势，向着岭南王府的方向，沉沉落下。
当岭南的“穷”与“乱”被赵秉严的血泪奏章钉死在案头时，大周帝京，太极殿东暖阁。
龙涎香袅袅，却驱不散暖阁内凝重如铅的气氛。老皇帝周胤倚在铺着明黄软垫的龙椅上，面容枯槁，眼袋浮肿，唯有那双深陷的眼窝中，偶尔掠过一丝鹰隼般的锐利。他指尖捏着那份八百里加急送来的奏章，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啪！”
奏章被重重摔在紫檀御案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震得侍立一旁的司礼监掌印大太监王振心头一跳。
“穷？乱？纵匪为祸？非王土？”老皇帝的声音嘶哑，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沉甸甸的怒火，“好一个陈锋！好一个岭南王！朕的好儿子！”
下首，太子周霆一身杏黄蟒袍，俊朗的脸上毫不掩饰幸灾乐祸与如释重负：“父皇！儿臣早言，八弟不堪大用！岭南乃帝国南疆门户，交予他手，实乃养痈遗患！今观赵御史所奏，八弟非但庸碌无为，更似有纵容匪患、养寇自重之嫌！此等行径，形同谋逆！儿臣请旨，速调禁军南下，擒拿此獠，以正国法！”他语速极快，眼中闪烁着攫取猎物的兴奋光芒。陈锋，终于彻底完了！岭南这块肥肉，该换他太子的人去啃了！
“太子哥哥稍安。”九皇子周霈垂首恭立，声音温和，眼底深处却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阴霾与疑虑，“八哥…陈锋虽行事荒唐，但赵御史奏章所言，终究一面之词。岭南蛮荒，瘴疠横行，民风彪悍，治理艰难亦是事实。骤然调兵，恐激起大变…不若先遣一得力重臣，持圣旨亲赴岭南，详查实情，若陈锋果有不臣，再行雷霆手段亦不迟。”他看似公允，实则是在拖延时间。陈锋的突然“颓废”和岭南的“剧变”，都透着一股诡异。他需要时间，确认自己安插在岭南的棋子胡万三为何突然断了联系，更需要时间，判断陈锋是否还有利用价值，来制衡越来越咄咄逼人的太子。
“九弟此言差矣！”太子厉声反驳，矛头直指周霈，“赵御史乃朝廷股肱，刚正不阿，其奏岂能有假？岭南乱象已危及国本，岂容拖延？莫非九弟与那陈锋，尚存旧谊，欲徇私情？”他眼神锐利如刀，直刺周霈。
“够了！”老皇帝猛地一拍御案，打断了两人的争执。他胸膛剧烈起伏，浑浊的目光扫过两个儿子，疲惫与猜忌交织。太子的急切，九皇子的闪烁，岭南的乱局…如同一团乱麻。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腾的思绪，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传旨！命镇北侯世子萧锐，率三千铁骑，以巡边为名，即刻移驻岭南道北境门户——天南关！严密监视岭南动向！无旨，不得擅入岭南境！”
“另，擢升都察院右副都御史林文正为钦差，持尚方宝剑，赴岭南详查赋税、匪患及藩王失职诸事！遇有阻挠或证据确凿之不法，可…先斩后奏！” 老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太子身上，意味深长，“霆儿，你亲自督办粮草，务必确保林卿此行畅通无阻。”
“儿臣遵旨！”太子周霆眼中闪过一丝狂喜，躬身领命。虽未直接派兵入岭南，但天南关的兵锋已抵住陈锋的咽喉！林文正是他太子党干将，尚方宝剑在手，陈锋在劫难逃！
周霈心中凛然，父皇终究对太子更信任几分。他垂首掩去眼中的不甘，恭顺应诺：“儿臣遵旨。” 暖阁内，暗流汹涌。皇帝的圣旨，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深潭，在帝京的权力场中激荡起层层涟漪。各方势力的目光，再次聚焦岭南。而此刻，无人知晓，一把名为“玄甲”的利刃，已悄然悬在了帝国北境雄关的头顶。岭南的棋局，已不再局限于岭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