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丝如织，敲打着窗棂，发出细碎而持续的声响，如同苏蔓心中无法平息的不安。自那晚从顾怀渊的私人收藏室仓皇逃离，已有整整三天。三天来，她如同惊弓之鸟，闭门不出，生怕下一秒就会接到某个足以让她身败名裂的电话或信息。
然而，什么也没有发生。顾怀渊仿佛从未识破她的伪装，又或者，根本不屑于与她这个“骗子”计较。
这种死寂的平静，比直接的惩罚更令人恐惧。
苏蔓蜷缩在旧沙发里，身上裹着一条略显褪色的毛毯。房间没有开灯，只有窗外透进来的灰蒙蒙的光，勾勒出她苍白而憔悴的轮廓。那件昂贵的黑色战袍被随意丢弃在角落，如同一个华丽的讽刺。
她手中紧紧攥着顾怀渊留下的便条，纸张已被摩挲得有些柔软。那行苍劲有力的字迹，如同它主人的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直抵内心最隐秘的角落。
“每个人都有不得已的过去，但未来由自己选择。”
选择？她还有选择吗？她苦心经营的一切，她小心翼翼维护的谎言堡垒，在那一刻土崩瓦解。那个她一心想要俘获的男人，早已看透她光鲜外表下的不堪与狼狈。
耻辱如同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几乎令人窒息。但在这极致的难堪之下，却又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悸动——他没有摧毁她。
为什么？
这个问题如同魔咒，日夜在她脑中盘旋。是怜悯？是轻视？还是某种更复杂的、她无法理解的情愫？
第四天，雨停了。阳光挣扎着穿透云层，在潮湿的窗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苏蔓终于从沙发上起身，走到镜前。镜中的女子眼窝深陷，神情恍惚，失去了往日精心雕琢的光彩，却意外地多了一丝脆弱的真实。
她拿起那张艺术经纪人的名片。安妮·李，业界颇具声望的名字。这是陷阱吗？另一个让她自取其辱的机会？还是……一个真正的、她不敢奢望的橄榄枝？
内心挣扎如同狂风暴雨。骄傲让她想将名片撕碎，连同那张便条一起扔进垃圾桶，彻底抹去那个夜晚的记忆。但一种更深层、更陌生的情绪——或许是好奇，或许是不甘，或许是那丝微弱的希望——阻止了她。
最终，她拿起手机，指尖微微颤抖，拨通了那个号码。
“安妮·李。”电话那头传来一个干练利落的女声。
苏蔓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平稳：“李女士您好，我是苏蔓。顾怀渊先生给了我您的联系方式……”
“苏小姐？”安妮的语气立刻变得热情起来，“顾先生已经跟我提过了。听说您经营一家画廊，专注于推广年轻艺术家？我正好有兴趣了解这方面的合作机会。明天下午三点，您方便来我办公室聊聊吗？”
通话简短而高效。挂断电话后，苏蔓依然握着手机，怔怔出神。顾怀渊不仅没有揭穿她，还真的为她铺了路？一种复杂难言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混杂着感激、羞愧和深深的不解。
次日下午，苏蔓精心挑选了一套低调而专业的米白色套装，妆容清淡，褪去了往日的妩媚，突出了知性与干练。她不再是那个企图用美色诱惑猎物的拜金女，而是试图抓住救命稻草的求生者。
安妮·李的办公室坐落于市中心最昂贵的写字楼。落地窗外是浩瀚江景，室内设计现代而充满艺术感。安妮本人年约四十，短发，穿着剪裁一流的西装，眼神锐利却并不让人感到压迫。
“苏小姐比我想象中更年轻。”安妮与她握手，笑容职业化，“顾先生很少亲自推荐人，尤其是……”她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尤其是像您这样美丽的年轻女性。”
苏蔓的心微微一紧，面上保持微笑：“顾先生只是欣赏我们对艺术的坚持。”
会谈比预想中顺利。安妮对苏蔓画廊的几位艺术家表现出真诚的兴趣，并提出了几个可行的推广方案。整个过程专业而高效，安妮没有问任何让苏蔓难堪的问题，仿佛完全相信了她画廊主的身份。
直到会谈结束，两人并肩走向电梯口时，安妮才貌似不经意地提起：“顾先生是我多年的朋友，他是个很……特别的人。眼光极高，极少对人表示认可。”她按下电梯按钮，转头看向苏蔓，眼神里多了一丝探究，“但他特意打电话给我，说您很有潜力，只是需要一个机会。”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安妮走进去，转身微笑道：“希望合作愉快，苏小姐。期待看到您和您艺术家的真正潜力。”
电梯门缓缓合上，留下苏蔓独自站在空旷的走廊，耳边回荡着安妮的话。
“很有潜力……需要一个机会……”
他真的是这么说的？在她那样不堪地暴露之后？
傍晚，苏蔓鬼使神差地来到了那家曾与顾怀渊“偶遇”的餐厅。她选择了一个隐蔽的角落坐下，点了一杯清水，并没有期望能遇见他。她只是需要在一个与他有关联的地方，理清纷乱的思绪。
华灯初上，餐厅渐渐坐满了客人。柔和的音乐，低语的人声，晶莹的酒杯碰撞声，一切都与那个夜晚相似，却又截然不同。她不再是那个自信满满的猎手，而是一个惶惑不安的迷途者。
当那熟悉的身影真的出现在门口时，苏蔓的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顾怀渊并非独自一人，身旁是一位气质高雅的中年女士，两人低声交谈着，走向预定的座位。他的目光扫过餐厅，似乎在她所在的方向停顿了零点一秒，又自然地移开，没有任何相认的表示。
苏蔓低下头，手心渗出细汗。她应该立刻离开，避免再次的难堪。但双脚如同灌铅，无法移动。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苏蔓小口喝着水，目光不敢再投向那个方向，却能清晰地感觉到他的存在，如同一个强大的磁场，扰动着周围的空气。
终于，顾怀渊的同伴起身离开，似乎去了洗手间。机会稍纵即逝。
苏蔓深吸一口气，鼓起全部勇气，站起身，走向他的餐桌。每一步都如同踩在云端，虚浮而危险。
“顾先生。”她站在桌旁，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顾怀渊抬起头，眼神平静无波，仿佛她的出现毫不意外：“苏小姐。”
“我……见了安妮女士。”她艰难地开口，手指无意识地绞着手包带子，“谢谢您。真的……非常感谢。”
他微微颔首，没有多余的表情：“不必谢我。我只是提供了一个联系方式，能否把握机会，看你自己的本事。”
他的疏离让她心痛，却也让她奇异地松了口气。他没有提起那晚的事，没有嘲讽，没有怜悯，只是将她当作一个普通的、他顺手帮助过的商业伙伴。
就在这时，餐厅的灯光微微调暗，音乐换上了一首舒缓的古典曲目。苏蔓不知哪来的勇气，轻声道：“那天晚上……我很抱歉。为我所有……不恰当的言行。”
顾怀渊凝视着她，餐厅幽暗的光线在他深邃的眼中投下阴影，让人看不清情绪。良久，他开口，声音低沉：“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方式。道歉不必。”
这句话比任何指责都更让苏蔓无地自容。他理解她的“生存方式”，甚至不愿接受她的道歉，仿佛那是对她那份挣扎的一种尊重，而这种尊重，让她自惭形秽。
“我……”她还想说些什么，却词穷。
“你的朋友回来了。”顾怀渊目光掠过她身后，提醒道。
苏蔓回头，看见那位女士正从洗手间方向走来。她慌忙道：“不打扰您了。再次感谢。”
她几乎是逃回自己的座位，心脏狂跳不止。匆忙结账后，她低着头快步走向门口，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夜风微凉，吹拂在她发烫的脸颊上。她站在路边，正准备拦车，一辆黑色的轿车无声地滑到她身边。
后车窗降下，露出顾怀渊轮廓分明的侧脸。
“上车。”他的声音不容拒绝，“这个时间不好叫车。”
苏僵在原地，内心挣扎。上车意味着再次踏入他的领域，面对那令人心慌意乱的强大气场。拒绝则显得矫情而不知好歹。
最终，她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车内空间宽敞，弥漫着熟悉的雪松香气。顾怀渊坐在另一侧，目光落在窗外的流光溢彩上，并未看她。
车辆平稳行驶，两人一路无话。气氛并不尴尬，却充满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苏蔓偷偷看他，他放松地靠在椅背上，手指无意识地轻敲着膝盖，那曾触碰过她腰际的手，此刻在昏暗光线下显得修长而有力。
她注意到他眉宇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削弱了那份惯有的冷峻，让他看起来更加……真实。这个发现让她心头莫名一软。
“您看起来有些累。”话一出口，苏蔓就后悔了。这太过私密，逾越了他们之间应有的界限。
顾怀渊转回头，目光在她脸上停留片刻。出乎意料，他没有忽略或斥责，只是淡淡应道：“嗯，刚结束一个跨国会议。”
又是一阵沉默。但这次的沉默似乎有所不同。
当车辆再次停在那栋破旧的居民楼前时，苏蔓没有立刻下车。她转过头，勇敢地迎上顾怀渊的目光。路灯昏暗的光线透过车窗，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织的轮廓，那双眼睛如同深潭，望不见底。
“顾先生，”她轻声说，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我知道我没有资格问这个问题……但为什么？为什么帮我？”
顾怀渊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很久。久到苏蔓以为他不会回答，准备失望地下车时，他才缓缓开口：
“因为我在你身上看到了某种东西，”他的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力量，“一种即使走在最泥泞的路上，也拼命想要向上的生命力。虽然方式错了，但那股力量本身……值得一个机会。”
他伸出手，不是碰她，而是替她推开了车门：“到了。”
苏蔓怔怔地下车，站在路边，看着黑色轿车无声地驶入夜色，消失不见。她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却吹不散心头那股汹涌的热流。他的话，不是原谅，不是施舍，而是一种……看见。他看见了华丽袍子下的虱子，也看见了虱子下面，那个挣扎着的、真实的灵魂。
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但这一次，不是因为羞辱或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前所未有的、被理解的震撼。
她抬头望向那扇属于她的、亮着昏暗灯光的窗口，第一次觉得，它不再那么丑陋和难堪。那是一个起点，一个真实得刺眼的起点。
“即使走在最泥泞的路上，也拼命想要向上的生命力……”她喃喃重复着他的话，手心缓缓握紧。
恐惧仍在，羞愧未消，但在那一片废墟之上，一种新的、微弱却坚韧的东西，正在悄然萌芽。
或许，这已是最大的侥幸。或许，这只是一个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