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暗,太阳竭力散发出最后苍白无力的光芒,缓缓沉入地平线。银白与猩红两轮月亮迫不及待地攀上天空,争先恐后地要将夜幕铺满人间。
一辆简陋的马车“咕噜噜”地行驶在空旷的大路上,车身随着崎岖的路面不住颠簸。车夫不断挥动马鞭,驱赶着疲惫的马匹,想要在天色彻底黑透前赶到下一个歇脚点。
那急促的模样,生怕被身后紧追不舍的黑夜吞噬。
马车后方堆放着货物,被厚重的黑色防水布严密遮盖。而在那堆货物之间,似乎还隐藏着别的什么。
黑暗中,一双眼睛猛地睁开。
黑衣人从一场无尽的噩梦中惊醒,他胸口剧烈起伏,大口喘着粗气。
一股寒意从骨髓深处渗出,让他浑身发冷,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额头上沁出的冷汗顺着脸颊滑落,浸入他一身漆黑的衣物。
他用袖子抹去脸上的冷汗,另一只手迅速摸向腰间。指尖触碰到了一柄冰冷坚硬的短剑,他紧绷的神经才稍稍放松,长长吁出一口气。
黑衣人伸手撩开遮挡货物的黑色布帘,道路在车轮下飞速向后褪去,马车又加快了速度,颠簸得更加厉害。
天快要黑了。
距离他从上一个城市出发,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周,而索兰纳斯的王都仍然没有踪影,也不知道前方还有多遥远的路途。
微弱的夕阳趁机钻入车厢,丝毫照亮不了他那双漆黑如永夜的眼睛。
黑衣人沉默地放下布帘,重新蜷缩回角落,将自己彻底埋藏在货物的阴影和车厢的黑暗之中。像他这样的异类,本就只配待在黑暗里。
他闭上那双被视为不祥的眼睛,脑海中无法控制地再次浮现出刚才的噩梦。
不知道是第几次了,梦见自己在与一个人战斗。
这个梦,从六年前他的家乡被那场可怕的“污染”彻底摧毁,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之后,就如影随形。梦境已经成为了他人生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从记忆深入灵魂,再改变他的外在和行为。
或者说,这根本就不是梦。
因为一切都太过真实!
他清晰地记得自己挥出的每一招每一式,记得那些他现实中根本无法理解的毁天灭地般的能力是如何在指尖流转,更深刻地记得那种浸透骨髓的无力感与焚心蚀骨的愤怒。
除了……不知道缘由。
他不知道为何而战,不知道对面的那只怪物是什么,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可那些战斗的细节,情感的冲击,都真实得仿佛确确实实在他身上发生过。
梦中的战场是一片绝对的荒芜之地。
嶙峋的山峰如刀削斧劈般锋利,天空被一团巨大的不断蠕动的漆黑之物彻底占据。而他的脚下,他的身后,是比大海更加辽阔无垠的死水,漆黑,深沉,寂静得令人窒息。
他在和一个怪物死战。
最初,那只怪物还只是最为深沉的阴影,与天空中那漆黑之物如出一辙。
但到后来,似乎是读取了梦中他的记忆,那只怪物有了人形,有了模仿出来的人类性格,就如同记忆中的那人真的活过来了一般。
战斗的地点变幻不定,有时在压抑的天空,有时在嶙峋的地面,但更多的时候,是在那无边无际的黑色死水之上。
那个怪物非常强大。在最初几年的梦境里,无论他动用何种匪夷所思的能力,连伤到对方都做不到。他只能被反反复复地杀死,一次又一次,梦中的尸体如果真实存在,几乎快要填满那片深邃的死水。
可是后来,不知从何时起,情况开始发生了改变。
从最初只能勉强抵挡一两招,到后来渐渐能够势均力敌。他记不清究竟经历了多少次这样的死斗,更数不清在梦中被那双猩红眼眸的主人杀死了多少回。
时间在那处诡谲之地失去了意义,他只隐约感觉到,自己的眼睛从最初璀璨的金色,逐渐变成了令人眩晕恶心,带着几分邪异的橙黄。神情也从最初的悲伤,彻底扭曲成了疯狂与愤怒的笑。
然而,对于现实世界而言,不过才过去了六年。
就在刚才的梦境里,他第一次将手中的黑色长刀狠狠刺入了对手的心脏。
他抬头,望向那双猩红眼眸。那张不知为何令他感到莫名怀念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悲伤的带着解脱的笑容。
那一瞬间,他愣住了。
正是这刹那的恍惚,让他露出了致命的破绽,再一次被对方反杀。
那猩红眼眸的对手轻轻地抚上他的脸颊,时间在他的身上飞速流逝。
“你又上当了。”那人轻笑了一声,毫不掩饰自己的嘲讽,“‘悖理’, 我期待着能够真正杀死你的那一天,拿回存放在你身上的,属于我的那部分。”
他恶狠狠地掐住对方的手腕,一股没来由的暴戾涌上心头,脱口而出了一句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话。
“他给我的,那就是我的东西!”
回忆到这里结束,黑衣人又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用力揉按着发胀刺痛的太阳穴。
他不知该如何评价这个真实得可怕的梦境,也不知道这算不算是当年经历“腐化湖”后留下的奇怪后遗症。
总之,除了每天晚上都要体验几十上百次花样翻新的死亡,外加被各种各样的垃圾话嘲讽之外,这个梦境并没有给他带来什么实质性的坏处。
相比之下,从一个对剑术和非凡之力一窍不通的乡下小子,成长为如今令人闻风丧胆的“黑色剑士”,他那突飞猛进的身手,不祥又诡异的能力使用,显然是拜这个诡异的梦境所赐。
至于那个红眼睛的家伙……
他倒是听说,索兰纳斯王朝的那位王子,似乎就生着一双被世人视为诅咒的猩红眼眸,说不定能从这个人身上找到线索。
又或许,这个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这样一个人,一切都只是他疯狂梦境中的臆想。
这些都无所谓了。
他从遥远的东方漂泊至此,作为一个人生地不熟的外乡人,不过是去王都碰碰运气。反正自从家乡毁灭之后,他早就一无所有。
这个纠缠不休的梦,还有夺走它一切的污染,才是支撑他活到现在的动力。
外面的风声里夹杂着一丝异动。
黑衣人即便闭着眼,也清晰地感知到了那股熟悉的令人作呕的污染气息。他撩开车厢的门帘,夜风灌入,吹得布帘晃荡不止。
马车一个颠簸,刚刚黑衣人所在的位置,已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