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默一身藏青色官袍,踩着雪水进殿时,袍角还沾着冰碴。
檐下的冰棱垂得老长,被风一吹,簌簌往下掉碎冰,落在他肩头,瞬间融成水痕。
他刚从金府回来。
那座曾煊赫一时的公爵府邸,如今只剩断壁残垣,查抄的兵卒在焦黑的梁木间翻出不少金银玉器,却没找到刘徽最在意的东西。
那份金荣与耶律烈定下的盟约文书。
“臣参见陛下。”
李默躬身行礼,官帽上的雪沫落在金砖上,洇出一小片湿痕。
“李卿免礼。”
刘徽抬手,指尖在暖炉上虚虚拢了拢。
少年天子穿着明黄常服,袖口绣着暗龙纹,眉眼间还带着未脱的稚气,唯有说话时的沉稳,透着几分超乎年龄的威严。
“金荣的案子,审得如何了?”
李默直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卷供词。
“回陛下,金荣已招认私通北狄、传递边关消息之事。只是问及具体往来,他便以‘商旅应酬’搪塞,不肯多言。”
他顿了顿,补充道。
“臣拷问过他的贴身侍卫,只知金荣每次与北狄密使见面,都在城外的‘晚翠别院’,但那别院早在半月前就人去楼空,搜不到半点实证。”
刘徽指尖敲着案几,案上摊着一幅沙陵城的舆图,被朱砂圈住的关隘处,还留着周生辰密信里的批注。
“皇叔在信中说,金荣与耶律烈曾定下盟约,待北狄攻破沙陵城,便在中州纵火为内应。”
他抬眼看向李默,目光锐利如鹰。
“那份盟约文书,才是最要紧的铁证。”
李默垂眸。
“臣今日在金府地窖发现一处暗格,内里空空如也,但砖缝里有残留的蜡油,像是封存过卷轴。想来是金荣早有准备,提前转移了。”
“转移到何处?”
刘徽追问,声音里带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急切。
“臣猜,要么在北狄余党手中,要么……”
李默顿了顿,抬眼迎上天子的目光。
“在朝中与他勾结的人手里。”
殿内一时寂静,只有地龙里的炭火偶尔噼啪作响,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屏风上,忽明忽暗。
刘徽望着窗外纷飞的雪花,想起三日前收到的密信,周生辰在信末写。
“民心如镜,照得出忠奸,也映得出天下安稳。”
那时他还不懂,为何南辰王总要提“民心”,直到看见金府查抄出的账本,上面记着为讨好耶律烈,竟克扣了三城百姓半年的冬衣,才明白有些债,终究要算在人心上。
“李卿。”
刘徽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少年人少有的坚定。
“朕要你接着审。不管牵扯到谁,哪怕是皇亲国戚,都给朕查下去。”
他指尖重重落在舆图上的沙陵城。
“金荣敢拿边关将士的性命做交易,朕定要他付出代价。”
李默心头一震。
先前他审金嫔时,这位天子还只是在旁静静听着,偶尔蹙眉,却从不轻易表态。
如今短短一年,他眼中的怯懦已变成决断,倒真有了几分帝王气象。
“臣遵旨。”
李默重重点头。
“只是金荣毕竟是异姓王,朝中不少老臣与他沾亲带故,怕是会有人以‘刑不上大夫’为由阻挠。”
“阻挠?”
刘徽冷笑一声,从暗格里取出周生辰的密信。
“皇叔在三城,能让北狄百姓甘为北陈人,朕在中州,难道连一个通敌叛国的公爵都审不得?”
他将密信推到李默面前。
“你看这信里写的,三城百姓不管是北狄还是西洲,冬天一起修水渠,开春同耕一片田。他们不懂什么盟约文书,只知道安稳日子要靠自己守着。金荣之流,为了权势毁了多少人的安稳?朕若放纵,何面目对天下苍生?”
李默接过密信,一行行看下去。
看到南辰王军帮北狄孤儿盖屋,看到西洲绣娘教北陈妇人织锦,看到雪夜里各族百姓围着篝火分食一锅热汤,眼眶竟有些发热。
他在大理寺见多了阴暗诡谲,卷宗里记的不是人命,是罪状。
供词里写的不是人心,是狡辩。
此刻却从字里行间读出一种踏实的温暖。
原来天下安定,竟可以是这样具体的模样。
“臣明白了。”
李默将密信奉还。
“明日起,臣就在大理寺开堂,让金荣当着百官的面,把通敌之事一一说清。”
“好。”
刘徽颔首。
“朕让禁军归你调遣,若有人敢在大理寺外喧哗,先斩后奏。”
李默退殿时,雪下得正紧。
宫墙下的红梅被雪压弯了枝,他走过时,一枝红梅不堪重负,雪块簌簌落下,溅在他官袍前襟。
抬眼望向紫宸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殿门后,少年天子正握着一支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后来李德全偷偷说,陛下那天写了整整一夜,纸上都是“沙陵城”“布防”“百姓”这几个词,末了还画了一幅歪歪扭扭的画。
画里有举着盾牌的兵卒,有挑着药箱的医者,还有在城墙上插北陈旗帜的孩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