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边关的风沙与苦寒中,萧元漪的身体日渐衰老,但她的心,却日日夜夜沉沦在无间地狱般的梦魇里。
梦境,如同最残酷的刑罚,反复上演:
她变成了小小的程少商,在葛氏恶毒的咒骂和刻意的饥饿中瑟瑟发抖,渴望着父母归来。
她终于“等”来了父母归来,满心欢喜以为得救,却被“自己”(萧元漪)用最挑剔、最冰冷的目光审视。她亲眼看着“自己”在每一个细微之处挑刺——坐姿、吃饭、说话、写字……无一处顺眼。
她看着“自己”为了所谓“大度”、“名声”,将堂姐程姎捧在手心,百般夸赞,却对亲生女儿程少商极尽贬低,甚至当着众人的面斥责她“粗鄙”、“不懂规矩”、“不如姎姎半分”。
她感受着“自己”每一次对程姎的偏袒和对程少商的责骂所带来的绝望,看着那个小小的灵魂眼中的光一点点熄灭,最终变得疏离、冷漠。
她看到“程少商”宁愿陪着失势的皇后在长秋宫幽禁,承受清苦寂寞,也不愿回到那个让她窒息、让她伤心的程家。
最后,她看到了“和好”的表象下,那无法弥补的裂痕。她看到成婚后的程少商与霍无伤,虽表面和睦,但眉宇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和落寞。
她看到那个曾经热爱机关、充满奇思妙想的灵魂,被深深困在将军府的后宅之中,日渐枯萎。不过短短十年,“程少商”便油尽灯枯。
在生命的尽头,她脸上露出的,竟是一种解脱般的平静。而“自己”,只能在梦中发出无声的、撕心裂肺的哀嚎,却无法触及那消散的生命。
每一次从这样的噩梦中惊醒,萧元漪都浑身冷汗淋漓,心如刀绞。她彻底明白了:这不是梦,这是神明的惩罚!是将她曾经加诸于亲生女儿身上那无形的、却足以致命的伤害,百倍千倍地反噬给她自己!
如果嫋嫋没有早早被葛氏害死,那么梦中那个被母亲亲手推向深渊、被婚姻耗尽心力、最终早逝的女儿,就是她程少商注定的、悲惨的真实未来!
这份认知,让萧元漪的后半生彻底沉沦。她活着,却如同行尸走肉,眼中再无光彩。无论丈夫程始如何安慰陪伴,无论儿孙如何承欢膝下,那梦魇如影随形,让她无法感受到丝毫温暖和快乐。
她活在对女儿无尽的思念和对自己无法饶恕的憎恶之中。直到生命最后的一刻,躺在病榻上,白发苍苍的萧元漪,浑浊的双眼似乎穿透了营帐的顶棚,看到了虚空中的某个身影。她用尽全身最后一丝力气,枯瘦的手颤抖着伸向空中,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发出微弱却清晰的声音:
“嫋嫋……我的嫋嫋……阿母……错了……阿母……” 话音未落,那只伸向虚空的手,颓然落下。
————————————————————————————————————————————
程始的后半生,始终沉默地陪伴在萧元漪身边,在边关的风霜中赎罪。所有人都道程将军重情重义,不离不弃。
老部下万松柏也曾拍着他的肩膀说:“老程啊,这事儿……真不能全怪你,你也是身不由己,家里老娘糊涂,媳妇强势,你夹在中间难做啊!少商那孩子……命苦!”
甚至程家的儿孙们,内心对祖母和葛氏的怨恨也远甚于对这个祖父\/父亲。
但程始心里,那杆秤比谁都清楚。女儿的死,最大的罪魁祸首,不是葛氏,不是老夫人,甚至不是萧元漪,而是他程始自己!
是他的愚孝无断将女儿置于危险中,当年妻子生产,他明知母亲是被葛氏蒙骗才提出“留子”,却因愚孝,默认了这荒唐的决定,没有拿出家主应有的决断力保护自己的骨肉,亲手埋下了悲剧的种子。
是他的自大失职助长了葛氏的气焰,他身为父亲,手握兵权,完全有能力庇护自己的女儿不受虐待,明明知道葛氏性情嚣张跋扈,却自大地以为女儿在程府吃穿不愁便是安稳,对女儿长期遭受的饥饿和冷暴力不闻不问,形同帮凶。
是他的愚蠢才让程家婆媳仇视, 在强势的母亲和同样强势的妻子之间,他愚蠢地试图“平衡”,却让年幼的女儿成了婆媳博弈中无辜的牺牲品,两边都不敢得罪,实则两边都辜负。
是他的懦弱无能让程家家风不正, 作为一家之主,他对家中事务常常装聋作哑,要么推给母亲,要么推给妻子,缺乏应有的担当。是他的懦弱,直接导致了家中混乱,女儿受苦。
这份清醒的自我认知,每时每刻都在折磨着程始,比任何外界的唾骂都更让他痛苦。
他用最严苛的方式要求自己,戍边尽职尽责,生活简朴自律。他常常在深夜,对着京城的方向,对着皇陵的方向,默默饮酒,老泪纵横。
他尤其严厉地教导自己的儿子们:
“记住!为人父、为人夫、为人子、为一府之主,首重‘担当’二字!切莫学阿父,愚孝、自大、愚蠢、懦弱!”
“家中诸事,需明察秋毫,一碗水端平!切不可因愚孝而偏袒,因私心而失公!”
“嫌隙生于微末,祸患起于萧墙!若有矛盾嫌隙,无论大小,务必尽早处置,开诚布公,莫要心存侥幸,酿成大祸!待到追悔莫及之时……便是如阿父这般,万死难赎其罪!”
他的话语沉重而悲凉,字字句句都是用血泪换来的教训,深深地烙印在程家下一代的心中。
——————————————————————————————————————————————
在女神显圣、昭明圣宸公主下葬后不久,霍无伤也经历了一场刻骨铭心的梦境。
梦中,他不再是旁观者,而是亲历者。他清晰地看到自己如何被仇恨蒙蔽,如何利用那个聪慧又倔强的程家四娘子,如何在复仇的深渊边缘挣扎时,深深伤害了她。
他看到他们之间波折重重,误解、分离、痛苦交织。最终,他仿佛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和运气,才终于将她娶回府中。
然而,梦中的“幸福”却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他看到她明媚的笑容下偶尔闪过的落寞,看到她摆弄着精巧机关模型时眼中熄灭的光。
她本该是翱翔天际的鹰,却被以爱之名,困在了将军府精致的牢笼里。她曾经那么热爱这个世界,喜欢研究那些奇妙的机关,喜欢建造坚固美观的屋舍……而这一切,都渐渐被后宅的琐碎和对他复杂情感的消耗所取代。
成婚不过短短数年,梦中那个鲜活的身影便如风中残烛般迅速凋零。弥留之际,她看着他,眼中竟有一丝释然。她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般萦绕在霍无伤梦醒后的每一个日夜:
“你知道吗?我这一生,都在被放弃……被父母放弃,被家族放弃……只有你,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对我说‘我选你’、坚定不移选择我的人……”
这句话,在梦中曾是支撑他走过黑暗的温暖,在梦醒后,却成了最锋利的匕首,反复刺穿他的心。因为他最终,还是放弃了她——放弃了让她自由翱翔的天性,放弃了支持她追求所爱的梦想。
他所谓的“选择”,最终也成了一种更深的禁锢。
这个梦境,如此真实,如此痛彻心扉。霍无伤清醒后,久久无法回神。
他知道,如果程少商活着,他们之间本可能发生的故事——一个充满了伤害、遗憾和早逝的悲剧。那个在梦中被他深深伤害又最终失去的女子,与现实中那个被程家害死、被皇帝追封为“昭明圣宸公主”的紫宸星君,身影在他心中彻底重合。
巨大的悲痛和无法消解的愧疚,让他无法再留在京城,面对那座象征着无上哀荣却也提醒着他梦中罪责的皇陵。
他主动请缨,奔赴最危险的战场。此后余生,霍无伤再未娶妻。他将所有的精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痛苦,都化作了战场上无坚不摧的锋芒。
他成了王朝最锋利、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剑,立下赫赫战功,爵位更胜往昔。然而,无论身边有多少人劝他续弦纳妾,无论皇帝如何赐婚,他都一概拒绝。
他放不下梦中那个最终被他辜负的女子,也无法原谅梦中那个以爱为名却行伤害之实的自己。他记得她眼中的落寞,记得她死前的释然。
他只能将这份无处安放的情感和刻骨的悔恨,永远地埋葬在边关的风沙和铁血之中,孤独地走完他功勋卓着却内心荒芜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