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仓促得如同催命的符咒。开耀二年六月初七,黎明前的至暗时刻,大明宫的各处侧门、尤其是平日里车马行走较少的北门玄武门,悄然洞开。没有庄严的仪仗,没有煊赫的卤簿,更没有万民跪送的盛况,一支由精锐羽林军护卫着的、庞大而沉默的车队,如同暗流,开始涌出这座象征着帝国最高权力的宫城。
仓促的启程:
车队核心,是那驾特制的、用于安置病重天子的宽大御辇。为了减震,内里铺了厚厚的锦褥,但即便如此,每一次车轮碾过不平的路面,辇内都会传来李治因颠簸而产生的、压抑不住的痛苦呻吟与剧烈咳嗽,那声音破碎而虚弱,穿透车壁,敲打在周围护卫和近侍的心头,更添几分不祥与慌乱。武媚与太子李显共乘一车,紧随御辇之后。她的面容隐在车厢的阴影里,看不真切,只有紧握在一起的、指节发白的双手,泄露了她内心的波澜。
后面跟着的是其他皇子、公主、后宫嫔妃(位份较低者甚至未能随行)以及核心宗室成员的车驾,再之后是装载着最紧要的文书档案、印玺、以及部分皇室珍宝的车辆。一切繁文缛节、彰显威仪的物件都被舍弃,速度与隐蔽成为了唯一的要求。车轮滚滚,马蹄嘚嘚,在寂静的黎明前显得格外刺耳,扬起的尘土瞬间便将身后的宫阙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
民心尽失:
然而,如此大规模的车队调动,又如何能完全瞒过所有人的眼睛?天色微明,当车队仓促穿过金光门,试图迅速离开长安城时,消息早已像野火般传遍了沿途的坊市。
起初是惊愕的寂静。
随后,不知是谁先哭喊出声:“皇上……皇上和宫里贵人们要走啦!他们扔下我们不管啦!”
这一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瞬间点燃了积聚已久的绝望与愤怒。
“狗皇帝!妖后!你们不得好死!”
“带着我们的血汗钱跑啦!留下我们等死啊!”
“不能让他们走!拦住他们!”
哭声、骂声、诅咒声,如同决堤的洪水,从街道两旁汹涌而来。烂菜叶、臭鸡蛋、甚至石块,如同雨点般砸向行进中的车队。乒乒乓乓的声响不断在车壁上响起,污秽的汁液溅得到处都是。护卫的羽林军士兵们如临大敌,紧张地持戟握刀,组成人墙,奋力阻挡着那些试图冲过来阻拦车驾的、状若疯狂的百姓。鞭子抽打在人身上的闷响,呵斥声,与百姓的哭嚎咒骂交织在一起,场面混乱到了极点。
太子李显在车中吓得面无人色,蜷缩在角落,浑身发抖。武媚则猛地掀开车帘一角,冰冷的凤目扫过外面那一片混乱和充满恨意的面孔,那目光中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被冒犯的、极致的愤怒与冰寒。她“唰”地放下车帘,对车外护卫的将领厉声喝道:“不必理会!加速前进!有胆敢冲击车驾者,以谋逆论处,格杀勿论!”
命令被层层传递,羽林军将士的阻挡变得更加粗暴,甚至开始动用了兵器的钝面击打。鲜血,开始出现在混乱的人群中。但这并没能吓退所有人,反而激起了更深的仇恨。车队就在这充斥着诅咒、污秽与暴力的氛围中,艰难地、狼狈地向前蠕动。昔日太平公主大婚时那万民欢呼、锦绣缠树的盛景,与眼前这如同丧家之犬般被自己子民唾弃驱赶的场面,形成了天堂与地狱般的对比。
武媚的回眸:
车驾终于冲出了金光门,驶上了通往灞桥的官道。身后的哭喊咒骂声渐渐远去,但那股混合着绝望与戾气的气息,仿佛依旧萦绕在车队周围,挥之不去。
武媚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掀开了车帘,回望那座在晨曦与尘土中渐渐模糊的、巍峨的长安城楼。城楼依旧,但她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永远地改变了。这座她耗费无数心血经营、视为权力基石的帝都,今日以一种最不堪的方式,将她和她代表的皇权,驱逐了出来。
她的眼神复杂难明,有屈辱,有愤怒,有一丝未能护住基业的挫败,但最终,所有这些情绪都被一种更为坚硬、更为冰冷的东西所覆盖——那是绝境中求生的意志,是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夺回掌控、碾碎一切阻碍的决心。
“走。”她放下车帘,只对车夫吐出一个字。
车轮滚滚向东,卷起漫天尘土,遮蔽了来路,也模糊了未来。这条通往洛阳的路,不再是帝王巡幸的荣耀之旅,而是一条写满了狼狈、耻辱与未知的流亡之途。帝国的尊严,在这一天,被自己的人民,踩在了脚下,碾入了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