退朝之后,紫微宫深处,帝后二人之间的氛围,比那正殿之上更为凝滞。没有群臣环伺,有些话,才能摊开来讲,尽管那话语背后,是更深的无奈与算计。
李治寝殿。
药香愈发浓重,几乎压得人喘不过气。李治半倚在榻上,面色灰败,方才朝会上强撑的精神已然耗尽,只剩下深入骨髓的疲惫。他看着坐在榻畔绣墩上的武媚,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与无力:
“媚娘……薛仁贵乃百战老将,性情刚烈。郭待举……毕竟是个文臣,未历战阵。你将他置于副帅之位,名为辅佐,实为监军,薛仁贵岂会不知?朕是怕……怕将帅失和,贻误军机啊!”
他话语中带着真切的忧虑,这不仅关乎战局,也关乎他对薛仁贵那份复杂的信任。他需要薛仁贵去打赢这场仗,不希望有任何内部掣肘消耗了这支远征军的力量。
武媚轻轻握住李治冰凉的手,语气温柔却坚定:“陛下所虑,臣妾岂能不知?然,正因薛将军性情刚烈,功勋卓着,才更需有人在一旁时时提醒,谨慎周全。郭待举并非去掣肘薛将军临阵决断,而是确保大军后勤无虞,军令文书通达,与朝廷联络顺畅。此非疑薛将军,实乃爱护大将,保全其功业之举。”
她微微前倾身子,声音压得更低,带着推心置腹的意味:“陛下,您龙体欠安,朝廷上下,臣妾与太子,皆需倚仗陛下康健,方能安稳。薛将军此去,若一切顺利自是最好。可万一……臣妾是说万一,若其再得‘意外’之助,功高难赏,届时朝中谁人能制?陛下,非是臣妾心胸狭隘,实是为这李唐江山,为陛下身后计,不得不未雨绸缪啊!”
她将“意外之助”和“身后计”轻轻点出,如同两根无形的针,精准地刺入李治内心最敏感、最无力之处。李治闭上了眼睛,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他知道武媚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甚至直指他内心深处那不愿承认的隐忧。他依赖武媚处理朝政,依赖她平衡各方势力,更依赖她在他病重时支撑起这个帝国。此刻若断然拒绝她的安排,引发的后果,可能比一个副帅的任命更为棘手。
良久,他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仿佛将胸中所有郁结都吐了出来,带着认命般的颓然:
“罢了……罢了……就依你吧。只望那郭待举,真能如你所言,识得大体,莫要误了朕的大事。”
武媚密室。
烛光下,武媚的神色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威严。郭待举恭敬地垂首立于下方。
“郭卿,陛下已准你为逻娑道行军副大总管,辅佐薛将军西征。”武媚的声音不带丝毫情绪,“此乃陛下对你的信重,亦是本宫对你的期许。”
郭待举连忙躬身:“臣必竭尽驽钝,不负陛下与皇后隆恩!”
武媚微微颔首,语气转为深沉:“薛将军乃国之柱石,你需敬之重之,于军务之上,全力配合,不可有丝毫懈怠,更不可因私废公,干扰其临阵决断。此其一。”
“其二,”她话锋一转,目光锐利起来,“大军远征,信息至关重要。粮秣转运、兵马损耗、沿途情势、乃至军中舆情,你需遣心腹之人,详加记录,定期以密奏形式,直送洛阳,使陛下与本宫能洞悉万里之外,不致为小人蒙蔽。”
她停顿片刻,指尖在案几上轻轻一点,声音更低,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寒意:
“其三,薛将军用兵如神,常有惊人之举。你需多加留意,军中……是否有不同寻常之人、不同寻常之物、或不同寻常之联络。尤其是……可能与海外有所牵连之蛛丝马迹。若有发现,不必声张,密奏即可。明白吗?”
郭待举心头一凛,彻底明白了自己真正的使命。他深吸一口气,郑重应道:“臣……明白!定当恪尽职守,不负重托!”
武媚挥了挥手,示意他退下。当密室中只剩下她一人时,她缓步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一枚关键的棋子已经落下,它既能在明面上保障西征大军后勤与通讯,又能在暗地里监视那位功高震主的将领,探查可能存在的海外势力渗透。这步棋,风险与机遇并存,但她相信,以郭待举的机敏和自己的掌控力,足以将这风险转化为巩固权力的又一次契机。
龙榻上的无奈妥协,与密室中的精密布局,共同构成了这场权力博弈的落子。西征大军尚未开拔,无形的丝线,已从洛阳深宫,悄然缠绕上了远征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