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之期,转瞬即至。
这三日,对武媚而言,是灵魂被一点点抽离躯壳的过程。芷兰轩内,一切属于“武才人”的印记都在被有条不紊地抹去。她亲自整理着为数不多的旧物——几件半旧的宫装,几本翻阅得起了毛边的书卷,一支先帝早年随手赏赐、她从未舍得佩戴的玉簪,还有那方早已冰冷、却依旧被她仔细收好的手炉。每一件物品,都牵扯出一段深宫记忆的碎片,或平淡,或酸涩,或带着一丝微不足道的暖意。如今,这些都要被留下了。宗正寺派来的老宫人面无表情地清点着,将符合规制的少量私人物品打包,其余一切带有宫廷印记的物件,皆需封存。
她没有丝毫留恋,动作机械而平静。当最后一件属于自己的青色素面包袱被打好结,放在那张已然空空如也的梳妆台上时,她感到的不是悲伤,而是一种彻底的剥离感。仿佛那个曾经对镜理妆、心怀忐忑与微茫希望的武才人,已经死去了。
离宫那日,天色依旧晦暗,连绵的阴雨虽已停歇,但乌云并未散去,沉沉地压着整座皇城,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潮湿和一股挥之不散的阴冷。没有仪式,没有送行,甚至没有多少目光关注。几辆没有任何纹饰的素车,悄无声息地停在宫苑最不起眼的侧门外。这里是专门用来运送杂物、或者处理一些“不便宣之于众”事宜的通道,与昔日她乘坐宫车,经由巍峨宫门参加大典的景象,形成了刺目的对比。
同行的,还有另外几位命运相同的先帝嫔御。她们大多年纪更轻,入宫时日尚短,此刻早已哭红了双眼,身形摇摇欲坠,需要宫人搀扶才能勉强行走。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在清冷的晨风中断续传来,更添几分凄惶。
武媚是最后一个登上马车的。她穿着一身早已备好的、灰扑扑的棉布衣裙,外面罩着同样素色的斗篷,兜帽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她手中只提着那个小小的、轻飘飘的包袱,步履却异常沉稳,甚至没有回头再看一眼那生活了多年的宫苑。不是不想,而是不能。那朱红的宫墙,金色的琉璃瓦,曾经承载过她最绚烂却也最虚幻的青春梦境,也见证了她希望燃起又彻底熄灭的全过程。再看,也只是徒增讽刺与痛楚罢了。
车帘落下,隔绝了外界的光线,也彻底隔绝了她的过去。车厢内光线昏暗,弥漫着陈旧木料和灰尘的气息。另外两位同车的宫人依旧在小声啜泣,相互诉说着命运的不公与对未来的恐惧。武媚只是静静地靠在颠簸的车壁上,闭着眼睛,仿佛睡着了般。但那双隐在袖中、紧紧交握的手,以及微微颤动的睫毛,泄露了她内心远非表面那般平静。
车轮碾过宫道青石板,发出单调而沉重的辘辘声。通过车厢的轻微震动,她能感觉到马车正在驶离那片她熟悉的、象征着权力与繁华的核心区域。每远离一丈,心便沉下去一分。那些关于李治的残存记忆碎片,不受控制地在脑海中翻涌——太液池畔仓促躲闪的目光,芷兰轩外悄然递来的手炉,还有更多次,在那令人窒息的宫规和无数目光的缝隙中,捕捉到的那一丝属于年轻太子的、怯懦而执着的注视……曾经,这些是她暗夜中唯一的光。如今,这光已彻底熄灭,只余下冰冷的灰烬。
他选择了江山社稷,选择了祖制规矩,选择了做一个无可指摘的新君。而她,则成了必须被清除的、属于旧时代的微不足道的痕迹。或许,在他心中,从未真正将她与那些需要被“处理”的先帝遗孀区分开来。那点朦胧的情愫,在现实的巨轮下,不堪一击。
想到这里,一股混合着巨大失望、难以言说的郁闷以及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毒蔓般缠绕上她的心脏。不是恨,恨需要力气,而她此刻只觉得无比疲惫。是一种认命后的空洞,是一种对自身渺小与无力的深刻认知。
马车似乎驶出了最后一道宫门,外面的光线骤然亮了一些,市井的喧嚣声隐约传来,却又迅速被抛在身后。他们正在远离长安城,前往那座注定要埋葬她们余生所有可能的皇家寺院——感业寺。
武媚终于缓缓睁开眼,透过车厢晃动的帘隙,看向外面飞速倒退的、模糊的田野与远山。天空依旧是那样阴沉,暮色似乎提前降临了。她拉紧了身上的斗篷,将自己更深地埋入车厢的阴影里,仿佛这样,就能与那个名为“武媚”的过去,以及那个充满屈辱与无奈的现在,做最后的诀别。前路茫茫,唯有古佛青灯,伴此残生。这认知,如同车外晦暗的天色,沉沉地压在她的心头,让她几乎喘不过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