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前最深的黑暗渐渐褪去,东方天际透出第一抹鱼肚白,如同稀释的墨汁,缓缓浸润着苍穹。李兰心在窗边不知伫立了多久,双腿早已麻木,冰冷的夜风似乎也吹僵了她的身体,但她的内心,却经历了一场翻天覆地的风暴后,奇迹般地趋于平静。
泪水已干,最初的惊惧与抗拒,在漫长的独思中,与史册上那些模糊而坚韧的女性身影、与父亲沉痛而充满期许的目光、与自幼诵读的圣贤教诲反复碰撞、交融。那种单纯作为“李兰心”个体对舒适、对亲情、对熟悉环境的眷恋与不舍,依然存在,却不再占据她心神的全部。
她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窗棂上凝结的细微露珠,冰凉触感让她愈发清醒。她想起自己名字中的“兰”字。空谷幽兰,不以无人而不芳。以往只觉得这意境清雅孤高,此刻却有了更深的理解。幽兰生于僻壤,环境或许清苦,却依然努力绽放,散发清香,这便是它的本性,它的价值所在。她的远行,难道不也是如此吗?
长安是繁华的沃土,但她的使命,或许恰恰在那片被视为“空谷”的高原。如果她的才学、她的德行、她所代表的大唐文明,能够像幽兰的芬芳一样,在雪域高原播撒开来,潜移默化地影响一方水土,促进和平,消弭兵戈,那么她个人的离乡背井,岂不是有了远比安逸一生更深远的意义?这不再是被迫的牺牲,而是一种主动的担当,一种将个人价值融入历史洪流的选择。
一种前所未有的力量,如同地下的泉涌,悄然滋生。这力量并非源于盲目的热血或冲动,而是经过痛苦淬炼后产生的、一种沉静而坚定的认知。她不再仅仅是被命运选择的棋子,她开始尝试去理解并拥抱这份命运赋予她的、独特的角色。
天色又亮了一些,晨曦微露,给庭院中的草木镀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李兰心深深吸了一口清晨清冽的空气,转身回到妆台前。铜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却异常平静的脸,眼眶微红,但那双眸子,不再是以往的清澈单纯,而是沉淀下了一种难以言喻的坚韧与通透。她拿起木梳,开始细细梳理有些凌乱的长发,动作缓慢却稳定。
当第一缕阳光真正跃上窗棂,照亮整个房间时,李兰心已整理好仪容,换上了一身素净却得体的衣裙。她打开房门,晨光涌入,将她笼罩其中。她迈步走向父亲的书房,步伐从容,背脊挺直。
李道宗几乎一夜未眠,正在书房中焦灼地踱步。听到脚步声,他猛地抬头,看到女儿逆光站在门口,身形依旧单薄,但整个人的气度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那份凄惶无助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人心折的沉静与坚定。
“父亲。”李兰心走进书房,向李道宗行了一礼,声音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女儿想了一夜,心中已然明了。”
李道宗心中一紧,屏息凝神地看着她。
李兰心抬起眼眸,目光清澈而坦然地迎上父亲担忧的视线:“女儿深知,此次和亲,关系大唐与吐蕃万千生灵之福祉,关乎边境长治久安。陛下与父亲信重,将此重任托付于女儿,是女儿的荣幸,亦是李氏宗室应为国尽忠之本分。”
她顿了顿,语气愈发坚定,眼中闪烁着一种近乎神圣的光彩:“女儿虽不才,亦愿效仿古之贤女,竭尽所能,将我所学之诗书礼仪、所见之中原风华,带往吐蕃。若能以我一人之远行,换得两国兵戈永息,若能以我微薄之力,令吐蕃百姓渐染王化,知晓礼义,则女儿此生,便不算虚度。前路或许艰辛,但女儿……心意已决,愿往高原。”
一番话语,字字清晰,句句铿锵。没有激昂的誓言,没有委屈的悲情,只有一种经过深思熟虑后、坦然接受并主动担当的平静与力量。
李道宗怔怔地看着女儿,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她。他看到了女儿眼中的决然,看到了那份超越年龄的成熟与胸怀。心疼依旧如潮水般涌来,但更多的,是如潮水般汹涌澎湃的骄傲与激动!他的女儿,不再是需要他羽翼庇护的雏鸟,而是一只即将振翅高飞,搏击长空的凤凰!
他大步上前,紧紧握住女儿的手,虎目中含了热泪,声音哽咽却充满力量:“好!好!好!不愧是我李道宗的女儿!不愧是大唐的郡主!心儿,你有此胸襟气魄,为父……为父为你骄傲!”
空谷幽兰,心向高原。个人的小悲欢,已然融入家国的大叙事之中。一种悲壮而崇高的光芒,笼罩在这对即将分别的父女身上,也预示着一位即将承载非凡使命的女性,正式踏上了她的历史舞台。